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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对,如果你们赶不到,就后会无期了。”她郑重的说。

  为了公子,也为了自己,任良快马加鞭,忘了原先的买马任务,拼命往北方跑。到“玉虚观”是一天半的行程,除了夜里必须停下外,他几乎没有休息。

  子峻管建蘸,要逐一对查礼记,按理是不能离开的,但当他听到家中发生如此大的变故,马上想也不想的把天子及建祭之事全丢到一边去,跨上马,迅速消失在烟尘滚滚中。

  暑夏太阳烈,他连水都不想浪费时间喝,但马不明白他的焦虑,也需要粮草,还有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他也勉强就着星月的指引,一心奔向南方。

  “我不信爹娘会对我做这种事!我没有写休书,休书是从哪里来的?我对茉儿可是有承诺的,他们怎能让我做不义之人?!”有几次,子峻因心急,反覆说着这些问题。

  任良则是累瘫了,才闭上眼,又被叫起,除了马上的颠簸外,根本没力气回答任何话。

  “若是茉儿离开了,我怎么办?若是再也见不到她,教我如何忍受?她是我的妻子,不管多少风雨,她都在我心上,一直在的啊!拿走了,是什么可怕的感觉呢?”夜太黑、人太累,子峻只会不断的喃喃自语,仿佛是在设法保持清醒。

  终于,又过了一天半,在太阳初升时,他们在大片林子后,看见大内宫殿在清晨里的轮廓。

  “茉儿,等我!”子峻两腿一夹,快马向前冲。

  任良也增加速度,人险些一摔下来。

  城门才刚开,两匹马就奔进去,士兵们想阻止都来不及,只有追在后面吼叫。

  达……达……达,踏破黎明的寂静,那急切,让人以为锦衣卫又出任务了。

  来到原是严府的大宅,无人无声,门上全贴有封条。两匹马慌慌地绕了一周,才找到一位卖豆腐的老头,“严家的人到哪里去了?”

  “昨夜就出城了,住在西边的小庙,预备差爷押解。”老头回答,“他们怕白天太招摇,所以偷偷摸摸的,免得犯众怒呀!”

  西边有山,山下有往河南、安徽及江西的官道。

  “我知道南郊有一条捷径。”任良说。

  捷径要穿过一座小丘和一条河流,盛夏的林子极茂密,马绕着弯、人低着头,主仆两个都汗涔涔的,一脸的风尘及僵硬的肌肉和紧皱的眉,连马都感受那种迫在眉睫的紧张。

  终于,走出茂林,阳光刺眼,玉带似的河也闪着亮灿灿的金光,而河另一边的官道上,有一列队伍迤逦着车和马,长长的一串。

  “哇!不是说流放和革职吗?还走得挺风光的,东西不少哩!”任良吹一声口哨说。

  “他们并不是抄家。”子峻短短地回答一句。他不在乎队伍长或短,他只要其中的一个茉儿,她是他的,不可带走!

  “怎么去呢?”任良问。

  “过河,然后挡住前面的马匹,要回茉儿!”子峻下令说。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风沙扬起,两匹马轻跃一下。他们拉紧缰,才要起步,有十几名家丁式打扮的人窜出,围住两人。

  “任公子,你擅离职守,私自返京,徐阁老派我们来带你回去。”家丁之首说:“希望你主动合作,我们不想伤到公子。”

  “我会合作,但必须先让我找回我的妻子!”子峻急迫的说着,想冲出重围往河畔而去。

  “徐阁老说,不能惊扰到严大人返乡的车队。”家丁之首向左右一挥说:“我们只好得罪任公子了。”

  对方人多势众,子峻明白自己是敌不过的,但仅在咫尺,不能教茉儿一别成天涯啊!他不甘心,在围捕中,朝河岸大喊,“茉儿——别走——茉儿——”

  风沙滚滚,将声音卷入天际,散入云中。

  茉儿的心猛跳一下,仿佛有奇异的响动传来。两个女人同时往外面看,但水潋潋、山蒙蒙,一样的荒山荒地,只有头上两只鹰盘旋,呱呱呜叫。

  茉儿极失望,她以为有人在喊自己。

  “他们怎么还不来呢?”小萍焦急地说:“任良说,他根本没听过休妻之事,二少爷一定会来阻止的。”

  伤害已经太多,茉儿不敢再有任何期待或梦想,只淡淡地说:“这种事,子峻怎么会对他说呢?我看王虚观也是白跑了,子峻不会出现的。”

  “小姐……”小萍感到十分沮丧。

  “休就休吧!反正一家大小,各有各的苦处,谁也无暇管谁,不要再跟我提二少爷了,我不想再听他的名字或他的事。”茉儿闭上眼睛,在摇晃的车中,向过去的纯真和爱恋告别,深深的疲倦感沉入心头。

  “茉儿——”子峻仍奋力的大叫,但那叫声已远到传不出林子。在那一瞬间,他有万念俱灰之感,也渐渐领悟到,他不休妻,不为道义,不为承诺,而是为他心爱着的茉儿。

  从淳化开始,那条绵长的情丝,在诡异的政治局势中,仍是巧妙地牵连着,有她向他,也有他向她。

  他从来不珍惜,直到情丝被硬生生的切断,宛如劈心,这才恍然明白。

  劈就劈吧!袁城不远,将来有一日,他仍可见到茉儿,毁去那一纸休书,带她回家。

  终有一日……

  确实,年华岁月从不为人而留,也留不住那笑呀!

  一年后的袁城,不是子峻所盼所愿,而是更大的幻灭。

  “要带你回家,你怎么会先入了黄泉呢?是因为恨我,所以要以死处罚我吗?”子峻伸出颤抖的手,轻抚墓碑上的“严鹃”两字。

  “我该早点来的,早半年就好。”他继续低哑地说:“但我犯了朝法及家规,除了要将功赎罪,还得禁出京师一年;任良更惨,受了鞭刑。我想来,神魂曾千万次的到袁州来找你,但你为什么不能等呢?我这颗心,竟永生永世无法向你表明了吗?”

  天已微亮,雨亦停歇。湿透、冷透的子峻,在长长的回忆中,浮云与流水,唯有茉儿的笑,如花美丽的笑,由纯真到哀愁、到伤病,都在他的意识里,明明灭灭地闪烁着。

  面对他如此多的悔恨,眼前的冰冷墓碑除了默默以对外,又能如何?

  不知多久过去,破云的阳光汲尽了湿漉漉的野林。有马啼声响起,但子峻仍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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