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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来!让我再摸摸你。”卢氏伸出手去,他的骨架皮肤多像她死去的两个儿子呀!但每每触到那片胡子,她就顿然梦醒,唯剩心酸。

  母亲的力气已一日此一日微弱,多少次怀川都有朝她喊声娘的冲动,但那一喊的后果又是他无法承担的,所以,他只有忍住心痛说:“我很快就会带好消息回来,今年秋天,最迟明年春天,等狄岸报了仇,必到夏总兵坟前告慰他在天之灵!”提到这件事,关系重大,就无人敢再强留。

  几个人都哭哭啼啼的,唯有采眉静静地站在一旁,低首敛目。

  怀川走两步,又回过头对她说:“嫂子,谢谢你为怀川孝敬母亲和照顾这个家,这一切……他都感念的……”

  这还用他谢吗?采眉只点点头,没有看他,不想多存这最后的印象。

  怀川走了,第二次离开,前后住了十九天。

  那一日,大家都如丧家之犬,情绪低落,屋子彷佛变得很空,连巴不得他快走的采眉也感觉到那份萧索。

  这就是她该有的清寂日子,不是吗?狄岸已在她的生活及心底引发出太多不应该有的涟漪。

  那一夜,采眉无法入睡,脑海里全是狄岸。他在时,她故意冷落;但不在时,记忆却鲜明地回来。不!她所该想的是怀川,可是,脑中没有清晰的图像,她对他记忆是空无,怎抵得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她吓得从床上坐起来,又不安的在屋内走来走去。在烈女诸传中,有女子不就是害怕花花世界的惑眼,于是刻意弄瞎自己的双目吗?她已经设法不去看狄岸了,怎么他还是进入她的心里乱窜呢?

  大姑姑不是说过,死节容易、守节难吗?心的确是太脆弱了,要似古井水,那要枯槁到什么程度呢?她做不到,随便一个男人都令她如惊弓之鸟,未来的日子她又该怎么过呢?

  不!狄岸不是一个随便的男人,他聪明有心机,有不寻常的气魄,所以才危险,不是她定力不够,对不对?

  采眉觉得心好烦乱,想刺绣,针竟不听使唤,后来她干脆拿出久未动的文房四宝,花了很长的时间在冰冷中磨墨,端坐在桌前设法整理心情。

  烛蕊轻跳一下,她颤抖着手以“无情碧”青词牌写下在内心沉积已久的文字,和这近三年来的风风雨雨

  畏畏流空,星月驰驰
  雾襄观音凝兰蕙
  春尽不回梦先寒,奁镜朱颜辞流水
  垂下帘样,荒烟合翠
  年华不识花自飞
  纵使天涯无情碧,几番望断离人泪

  她杏眼睁圆,看着那“离人泪”三个字。写错了吧?应该是“离魂泪”才对啊!一个人、一个魂,是生与死的不同,是狄岸和怀川的差别……她怎么会混淆不清了呢?

  采眉用力的咬着下唇,恨恨地将纸笺揉去,让它在芯心里燃烧。

  不写了!诗和词都会着魔,都不许再写了!

  她拿下墙壁的流空剑放在枕畔,剑身冰冰冷冷的,或许它能降魔,斩除她内心的紊乱,安定她无措的神魂吧!

  远处有狗吠声,元宵的欢愉方去。

  怀川走出村外几里,又蜇了回来。这些天来,他试着要接近采眉,但她却连一点和善都不允许,以守节的女子而言,她对男女之防的谨慎他可以了解,但她对他似乎是毒蛇猛兽般地排斥姿态却教他心存疙瘩。

  他这个活怀川,真不如那个死怀川吗?他愈想愈不平衡,她说他想夺剑,哈!那剑是该取走,既是他的,她守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而且,他也确实需要流空剑……

  他熟门熟路地来到采眉的寝间,夜阑人静,唯有圆月相照。

  采眉在枕上沉睡着,怀川凝视着她芙蓉般的娇容,没有闪避和冷漠,像个平常纯真的女孩儿家。若人生如意,他此刻不就玉人在怀,共拥鸳鸯被了吗?

  怀川抑止不断涌起的柔情,不能再想!他的计画中是容不下女人的!他目光一移,看见枕畔的流空剑,不许自己再犹疑,他伸手轻巧地握住牛首柄。

  但采眉的手也在剑上,她根本没有真正熟睡,剑一动,人就惊醒了。

  他倏地闪到窗口,采眉跟着翻下床,他们一个有剑首,一个有剑尾,没有人愿意放掉。她看到怀川,月光下伟岸的身形彷佛早在她的意料中,令她忘了叫喊。

  “给我!”怀川轻喝,他力气大,没两招就夺了剑转身奔入黑暗中。

  “你休想!”采眉也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发现自己竟是和衣而睡,连绣鞋也没有脱,于是便毫不迟疑地追上去。

  雪风飕飕、大地冻寒,但采眉太过激动,没有感觉到一丝冷意。她缠过的足,在几年的劳动后,也算健步如飞,但再怎么样也跑不过一个练武男人的大步伐。

  怀川原可以在瞬间消失无踪,可如此时辰天候,他没料到一个闺秀真会追得锲而不舍,于是,每隔一段距离便会停下来看着她跌跌撞撞的,不禁心生焦虑。

  “你回去吧!剑是我的了。”离屋子稍远后,他大喊。

  “不!那是怀川的,你非还我不可!”她气喘吁吁地说,脚很痛,却不肯歇止。

  “人都死了,剑还有何用?不如让我拿去杀敌!”怀川厉声说:“你赶不上我的,何必自讨苦吃呢?”

  “剑是怀川的遗物,我要守着它,你若是怀川的好友,就不该夺剑,做人要有义气才对!”采眉觉得自己快走不动了。

  “你守着它,怀川不会感激你的!”他说完,便遁入黑夜中,狠心不去理会她的顽固。

  采眉急了,他这一走,人不回来,剑也不会回来,就像怀川的死和她的姻缘,是注定的无望!

  没武功和体力,她灵机一动,痛苦地低呼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她没真正演过戏,只见过丑旦角在戏台前的喜怒哀乐,于是学起他们夸张的表情。

  怀川尚未走远,心被她的哀喊牵引,完全不疑有他地直奔到她身边,忧心地问:“你受伤了?伤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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