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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以前怀川一直认为男人才能胸怀大志,里了小脚的女人只是依附品。官场上,多少人升调贬戌,置妻于故乡侍奉父母,数年不见;在江湖上,男人更飘浮不定,女人连问生死的资格都没有。

  女人无才,不能论理想抱负,只有谈笑问的风花雪月,因此,男人薄幸和轻贱也变成理所当然的事了。

  但由采眉身上,他看到一种熟悉的壮烈情怀,原来守节的坚真态度及理念并不少于他为天下除奸的决心。

  于是,他有了与人为伴的心情,在夜深人静时,想着采眉是否也在细数这漫漫长夜?然后透过闪烁繁星,彷佛天涯共此时地与她对话着,孤独感就很奇妙地消失。

  怀川不太明了那种感情,只知道他风尘仆仆地又回到竹塘这小村庄来。他告诉自己,是因为他太惦念母亲了。

  但他不想用不定的往返及己身的冒险来打扰她们平静的生活,所以就在屋外看几眼,偶尔为她们打几桶水、积几束柴薪,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完成。

  他的神秘行踪,就在过年前几日被夏万发现了。

  “少爷,你回来怎么不进门呢?”夏万高兴地说:“快到除夕新年了,是游子返乡时节,夫人看到你来,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笑完了之后,又是离别的哭,万叔,不是我不想,只是我娘身体不好,情绪起伏太大怕她又承受不住,我还是偷偷看着就行了。”怀川说。

  “我晓得少爷的处境难。”夏万仍劝道:“但是,夫人若知道你还活着,夏家尚存有命脉,铁定此什么仙丹灵药都有效,说不定病就全好了。所以,你就别瞒她了,好不好?”

  怀川紧皱眉头,痛苦地说:“万叔,求你不要再用亲恩强迫我了,现在真的不是好时机,你明白吗?严家人一日不除,就会有更多人和我们一样家破人亡,而有许多志士为了除好任务离乡背井、割舍亲情,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全都是万不得已的。”

  “夫人一向是明理之人,她会放你走的,绝不会阻挠你的复仇大计。”夏万又说。

  “你确定吗?”怀川仍有疑问,“万一她不放人,我又非走不可,岂不成了她致命的毒药吗?”

  夏万不再言语。自从悲剧发生,夫人扶棺南归,哭瞎了眼后,整个人就变得异常脆弱,不再像从前那个上下都能例落打理的总兵夫人了。

  这些年幸好有沉稳的三姑娘在,她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天,但能否抵挡冲击,就没有人可预言了。

  “万叔,再捱一阵子。”怀川安慰他说:“不出明年底,严家必自食恶果,我的任务也已达成,到那时返家,我娘才算真正拾回一个儿子,不是吗?”

  夏万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大少爷自幼就是一个有主见的人,认为对的事,便会赴汤蹈火地去做,这种个性像极了为边塞居民请命而牺牲的夏总兵,作风耿直,八方不动。

  怀川正想再说什么,山径上有脚步声传来,他轻悄地隐入林后。

  不一会儿,穿着灰黑旧斗篷的采眉走近,手里还挽个篮子,她对夏万说:“万叔,屋后的柴可以用到明年春天了,你就别太劳累,天冷了,要是受了风寒可不好。”

  夏万这下才清楚那些柴是谁费力砍来的。“三姑娘要上坟去呀?”

  “年货都办全,该去祭拜了。”采眉说,转身往祖坟的方向走去。

  看着那婷婷弱弱的身影走远,怀川这才走出来问:“她去给我爹上香吗?”

  “是呀!每个月都一次,是夫人的规矩。”夏万说。

  怀川原本计画天黑前到绍兴城,但一看到采眉,脚步竟停滞不前。

  这几日常见她在屋内及庭院走动,都是隔着一段距离,并不真切。今天她几乎就在他的眼前,那如玉的肌肤、如画的眉眼,在深色的袍子下,此记忆中更为清丽。

  他的脑海里有个声音说“不可以”,但她离了家、落了单,四下无人,他竟又有了招惹她的冲动。

  不!不是招惹,只是好奇。他一直无法接近她,也没有私下与她说过话,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像千载难逢似的,他的心就控制不了他的脚,也往祖坟的方向而去。

  采眉在竹篮里放些腌过的腊肉鱼乾、蒸熟的糯米糕、乾果咸菜,还有珍贵的酥油饼,都是应景的年菜,与平素不同,想让逝者也有过节的气氛。

  她走着熟悉的路线,就如同到竹塘后的每一个月。最初卢氏和巧倩也一块儿来,之后卢氏身体衰弱,巧倩一个姑娘家偶尔喊累,最后,这自然就成了采眉当媳妇的职责。

  媳妇,伺候这里外的一切,是不能怠情的。

  这粗活做多、山路走多,她慢慢已没有孟家小姐的娇嫩,若是从前,这状况若不乘轿,非累得她气喘吁吁不可。如此村夫野妇的改变,是好,还是坏呢?

  娘家二姊一见到她就哭,也庆幸亲娘没有来,否则不心疼出病才怪。采眉一旦习惯,便觉得能干坚强的自己很不错,事事不用靠人,那种心情外人或许不懂,就会给一堆莫名其妙的怜悯,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

  她才过那跨溪的木桥,整个人便惊呆住了。

  夏家那三座最新的坟墓前已有人跪着,瞧他的背影,笠帽脱下,露出蓝带缠住的束发,玄黑的衣裤厚一些,脚底也改成有里的筒鞋,扎着绑腿。至少他还会照顾自己,不会弄到冷热不分季节的地步。

  采眉不懂那由心而生的顾惜念头,却知是万分不恰当的。她一眼就认出他来,那个狄岸,她心里最有芥蒂、最排斥、最不愿见到的人又出现在这里做什么呢?

  在这荒郊野地,无屏无障,又在夏家的祖先前,她自然得避开他,况且,她也真的怕和他面对面,那多尴尬呀!

  就在采眉静悄悄地转开身时,他突然开口说:“既然来了,又何必走呢?要上下这条山径也是不容易的。”

  他背后有长眼睛吗?她连呼吸都屏住了,他是怎么发现她的?采眉惊诧地无法动弹,只能看他站直,转过脸来对着她,脸上有微微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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