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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燕姝的泪已乾涩,人彷佛是空的,只盯着俞平波静静的问:“你自始至终都知道内幕,知道‘招降’是假吗?”

  俞平波本是义正辞严,但见她凌厉的眼神,莫名地心虚说:“你很清楚沿海各地倭寇为祸的惨状,你出生时还差点遭毒手。剿寇几十年,军民疲惫,大匪擒不到,小匪抓不完,这回好不容易逮到李迟风,为了靖海疆,任何有良知的人都应该齐心协力的。”

  有良知?燕姝冷冷的说:“李迟风已为朝廷立功,徐首辅答应封他总督一职,他也将确保海疆平定。你们一搅局,不是又要制造新的混乱吗?”

  “一个海寇入朝堂当总督?燕姝,你太天真了,那闽广可是会成为走私者及倭人的天堂啊!你……千万不要被他迷惑,海寇都是没仁义道德的!”

  这话太刺心,她说:“迟风说,你们利用完他就会杀他,我还说戚大人是正义化身,要他相信我,却没想到堂堂大明亦没诚没信,这算有德吗?”

  “他杀人如麻,还求什么诚信?”俞平波说:“我明白你的气愤,但李迟风一死,海寇如去两翼,以后再也不会为乱,不是很值得吗?”

  “不会吗?你忘了汪直死后的严重流窜吗?”她说。

  “汪直案是时机不对,如今贼匪已在消灭边缘,大头目不在,就只有坐以待毙了。”俞平波又说。

  “我并不那么乐观。李迟风在海上的庞大势力你们没看到,也非闽广几支匪寇可比,我劝你们三思而行。”王伯岩说。

  “没错,杀了李迟风,群龙无首,恐怕乱子会更大。”燕姝下床说:“让我去见戚大人,我要和他谈!”

  “威大人不会见你的,而且,燕子观已被兵官守护,你暂且好好休养。”俞平波说。

  “我被软禁了吗?”她的眼中发出厉光。

  “燕姝,我知你太久,惜你的才、爱你的德,更敬佩你向来光明磊落的行止。”俞平波的表情相当沉重,有太多言外之意无法表达,“你是我们的观音,替我们平乱事、除妖魔,我……我不希望你因一念之差,反陷入妖魔之手。”

  他离去后,那段话仍在屋内回荡不绝,字字敲心。

  谁是妖魔?在这混乱的局面中,她已弄不清楚。只知迟风七岁由长坑迷失,绵绵岁月到遇观音,他一直试着走向她,为她而改过迁善,以她为锚、为家人,把生命托付给她;而她所做的,仅是亲自送他上死路?不!观音只有救人于苦海,没有人毁人至死的道理!若他魂魄归天,她亦不能怀着这深深的痛苦及悔恨活下去呀!

  “大哥。”燕姝凝重着一张脸说:“你立刻到永宁的‘醉月楼’去找个叫清蕊的女人,她知道如何联络迟风的海上兄弟,他们会想办法救迟风的。”

  “这一联络,不是又成大乱了?”王伯岩迟疑地说。

  “早乱,总比迟风死后无止尽的乱好吧?”她接着又说:“如果可能,快马到南京找个叫做狄岸的人,或许他也能救迟风。”

  毫无选择下,王伯岩只有照办。唉!只怕又要担罪了。

  燕姝则望向窗外,清冷得忘记是何季节。遗失了季节,就如同遗失了自己,所剩的,就只有欠万众的爱与命了。

  §第九章 失心

  凄恻,恨堆积。
  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
  斜阳冉冉春无极。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周邦彦·兰陵王

  嘉靖四十四年春三月,岁次乙丑。

  自去岁深秋,燕姝大病一场后,人更清瘦。她仍迎妈祖,仍为信众解惑,但露面的时间愈来愈少,想取得她亲制的绢袋香膏,也不似从前容易了。

  这个月官场盛谈的是严世蕃及罗龙文在北京遭斩首之事,闽人又不免提起风里观音的功绩,连带的想到李迟风。

  李迟风的被诱捕,原本是戚家军的胜利,结果在海寇头目未送上刑台前,沿海大小船只不知打哪儿逐渐靠近,有挂倭人八幡旗的、有挂佛朗哥旗的,更有一堆不同色彩名目的,追风逐浪,吓得百姓们收拾行囊,四处避难,县太爷们阻止不了,也跟着躲人,一时之间,风声鹤唳。

  在李迟风伤口将好时,原回南京寻妻的狄岸,冒着雨雪专程南下,重申徐阶之意,强迫戚继光放了抓到的人。

  戚继光自然满心不甘,因为失去了戚家军大举平寇的机会。他对自己的军队极有信心,对朝廷政策却常常灰心,深觉有志不得伸之苦。

  狄岸亲自操船送李迟风出福州外海。当他上了水尽号后,几天之内,那些奇形怪状的各式船只,亦消失在冬天的荒海上,如无影的鬼魅般。

  戚继光扼腕哀叹,深恨自己的英雄情结,没当场杀风狼,还延医替他疗伤,误了时机。一跨新年,种种噩运才开始,风狼悄无声息地复仇了。

  他的方式也妙,并不杀人犯火,只是深夜鸣海螺,烧一两处无人的空屋衙门,纯捣蛋吓人,却让戚家军忙得人仰马翻,海岸烽烟四起,又无宁日。

  燕姝变得更安静了,有时整日就坐在桌前看地图,用朱笔点着温州、长坑、赤霞、仙游、漳洲、潮州……都是风狼这几个月曾“侵扰”过的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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