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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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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他又长啸。 燕姝坐在火堆旁,夏夜的海天极晶蓝,月极莹亮,星多如河,但她的目光只胶着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声音中的某种苍凉。 从天妃宫香案桌底经历了那一段后,两人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肌肤相触的滋味印入脑海,再也除不掉,甚至变成一种敏锐的感官,连眼眸相对,都有痛感,她不懂,只能将其归之于尴尬。 到了长坑,痛感更深,沉默也更多。 她看到的景象比赤霞更糟,一片焦土,连残存的城垣瓦片都很少。他完全不评论,只烤虾蟹来吃,还不忘摘些野桃、野橘给她,表情闷得像封闭了千年的古井。 然后就是嚎啸,像她梦中的狼。 燕姝胃口并不好,吃完桃橘,更觉头昏耳热,她记得要埋残屑,免得白日的追兵重现。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突然手臂被拉住,迟风说:“小心,那儿有地洞!” “哦!看不出来。”她挣脱他的触碰。 迟风忽地如接上水源的竹管,话汨汨流出,多言地解释周围大小地洞的作用,“……今日的长坑,没人也没狼,这些地洞自然也废弃了。” “你对这一带可真清楚。”她坐回火堆,很高兴他不再阴阳怪气。 迟风也坐下来,凝视着她,墨黑的夜漫流,她柔美的侧影如磁石般引导着他开口,“十九年前,就在你出生的那个晚上,一批倭人由赤霞到长坑,烧掉了整个镇,镇民逃于此,又遇狼群攻击,大人皆亡,包括我那相依为命的父亲。那年我七岁,被大舶主汪直带走。很巧,是不是?你我的命运竟曾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燕姝恍惚了,的确是太巧了!抬眼望星月,浩瀚宇宙,似冥冥中有定数。道教里爱讲占卜和预兆,她和李迟风的同时离去与归来,是命吗? “我知道汪直,他是朝廷通缉名单里排名第一的大海寇。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十三岁入宫建醮那年,听到他被捕杀的消息。”她又轻声问:“汪直对你好吗?” “他是我的义父。”彷佛这就表明了一切。一会儿他才又说:“他将我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教我航海探险、射箭飞枪,也教我读书识字。若他是海寇,也是饱读诗书的海寇,要不是奸官逼陷,他说不定也位坐九卿了。” “既是饱读诗书,为何又要杀人放火呢?”她质问道。 “杀人放火?”他冷笑一声,“你没到过海上,不懂得海上世界,它没有疆界,没有律法,没有是非善恶,它只有霸权武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残忍得不留馀地。” “那是海上,可沿岸的居民善良无辜,却饱受摧残,赤霞和长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这样烧杀掳掠就是罪恶,没有任何推托的藉口。”她说。 “没错,海上份子十分复杂,有些纯是倭人匪贼来打家劫舍,有些百姓甚至是在朝廷剿寇中误杀的。”迟风说:“我义父和我可对这鸡鸣狗盗之事没兴趣,我们只做海洋买卖。海洋大到你无法想像,我们只对抗那些挡我们路的人。总之,我们只杀该死之人!” 这是什么歪论?燕姝说:“众生有灵,皆父养母孕,天底下没有该死之人。杀人即错,手中染血即是恶人!” 那细柔的嗓音竟敢出言教训他?他南北闯荡,还没人敢和他辩善和恶。他不悦的声音中有着讥讽意味,“哈!我们海寇是恶人?!好!那么大明当朝众臣之首的严嵩父子,也杀也奸,无恶不作,又算什么?大善人吗?” “严嵩是人人痛恨的,但皇上十分宠信他。可现在严家也被定罪了,正义必会昭雪。”她说。 “还有胡宗宪,与我义父同乡交好,愿招纳海上势力,受以都督职位,互市贸易。我义父为了海疆及东南和平,弃兵械来归,却没想到一上岸就被斩首示众。胡宗宪背信求荣;升至兵部尚书,又堪称什么忠义之士?不过是小人一个!”他恨恨地说:“六年来,复仇之箭弦上待发,终于,他得到报应。哼!就不知他有何颜面见我义父于地下?!” 燕殊感受到那愤逆、不羁与跋扈,头开始痛,他的想法真是无是非可言,“你们所做所为分明是反朝廷的,读了诗书,至少有忠君爱国的想法吧?” “那更可笑了!”他怪声怪调的说:“当今皇上朱厚熜能坐龙椅,全仗他先祖之庇荫。若朱元璋不曾得天下,皇帝宝座可以由任何人坐,朝代也可以属任何姓氏,没啥了不起,别拿儒家那套来吓人。” “这论调是……大逆不道!”她实在累得无法再和他辩。 “我告诉你,你那朱家皇帝才是世间首恶,比起我们这些海寇,为害的不只千万倍。”他还振振有辞的说。 “李大哥……”燕姝觉得昏头胀脑,想喊停。 “你叫我什么?”他一惊说。 “李大哥呀!你是我大哥的好朋友,我也可以称你大哥吗?”她眼皮沉重,喃喃地说。 “但你怎么知道我姓李?”他不安的说。 “你劫我的第一天就提啦!还说……我跑得掉的话,李迟风三个字就……倒过来写……”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他又像当头一棒敲来,隐约忆起那日的愤怒之言。在陆上他是卜见云,却在见到燕姝后就大意的透露出真名。 而大意的还不只这些哩,让她把刀抵在他心口、帮她采水果,还任由她谴责海寇之恶……算是他这些年来最大的窝囊吧?! 但风水总会转,到了无烟岛,就轮到她欲哭无泪了, 迟风想反驳她几句,才发现她已斜斜的歪在他的手臂中,双眼紧闭,像是沉入梦乡。 “燕姝……”他轻声喊她,感觉到她鼻息紊乱,皮肤烘热烫人,脸上布满不正常的红晕。 他又唤她摇她,她仍没反应。会不会是体衰受风寒,人陷入昏迷了?毕竟她是娇娇之躯,没有他的韧性及粗蛮。 迟风的内心莫名地打起寒颤。他不知一个弱女子是否会因风餐露宿而致死?但她可是他的第一只金丝雀,如此一吹就完蛋,他…… 他摸不清自己的心思,只是坐立难安,又连连叫她。 没关系,虽因俞家追兵绕道晚了几天,但和兄弟约好的永宁城已在眼前,明日抵达时,再请个大夫诊断,她应该能熬过这一夜吧?他以前昏个十天半个月,是常有的事。 不!燕姝终究不是他……他不记得自己曾那么心烦意乱过,人蹦跳起来,迅速的踩灭火堆!背着她,就往茫茫的黑暗中飞奔而去。 月高挂,星闪烁,荒寂的沙滨上,只有大海重复着单调的浪涛拍岸,及他急喘的呼吸声,燕姝则瘫软地伏在他的背上。 他在慌张什么?至少……至少他也拜妈祖,不能让观音死在他手里吧?他还要在海洋混,怎么可以得罪女神呢? 唉!他发现自己竟开始胡言乱语了…… 那个长着两撒胡子,向来爱斜睨人的赵大夫,此刻已吓得有些口舌打结,喃念着,“呃……丹参三钱、黄苓三钱、白芍二钱,是活血调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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