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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坟茔修得如此美丽,感觉在另一个世界真能安详极乐,所有是非恩怨都已消失,只有留下清风明月。

  她不禁又涌起一股对爸爸的感谢,除了无可奈何的生死外,他已为这个家倾尽全力,有爸爸贴心带领,妈妈就不怕这陌生的死亡之地了。

  曾是秀里镇主业的黄家茶厂早已关闭,黄家三合院在外公过世后已改建成三层西式洋房,白色墙垣和雕花门窗在花木蓊蓊中,是这一带最阔气的建筑。

  总之,旧日景观已找不到,唯一留下未变的是西院。

  没错,就是那个传说闹鬼的西院,问两位元舅舅这部分为什么不一起整建,他们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某些家族禁忌很小就在心里根深蒂固了。

  因为附近山林逐渐开发,西院比往日明亮许多,但杂枝蔓草的荒凉仍一样,妈妈每次回娘家都要探视一下,旭萱也养成这习惯。

  离妈妈下葬已十日,这期间除了做七,她大都待在秀里,一方面避开台北纷扰人事,一方面想找个安静地方思考许多事。

  比如失去爸妈后她和弟妹的未来;还有她不相信但一直在耳边嗡嗡响的宜芬姨和晓玉的对话;她同时也研究现在由叔叔和舅舅们掌管的公司,她其实不插手也可以,但事关到辰阳,连他对冯家家底都一清二楚,她岂能糊涂?

  尤其爸爸留下一封指名给她的信,仿佛是与她最后一通电话之后又意犹未尽提笔所写下的致长女之言,字字皆语重心长,其中提到最新投资的电子科技,潮流大不可挡,叔叔和舅舅们绝控管不住,必须由具野心的辰阳来掌舵。

  唉,这就好像爸爸又给她一块“水塘地”,辰阳又将闻利而来,爸爸真是为冯、黄两家鞠躬尽瘁,死后还不已呀!

  想到此又哭一场。椎心事太多,今日就特别想找妈妈临终前仍念念不忘的树五和白蝶花,即使知道它们二十五年前已被洪水冲走,还是希望有种子埋在泥土里,在某处偷偷开花结果,让她能再一次贴近爸妈生前的回忆。

  深秋时分山溪细且浅,水面积浮不少落叶,由山上淙淙而下,流经西院,最后注入秀里主溪。

  两溪交会处的木桥已筑成气派的石桥,也是外公离奇死亡的地方,更为西院的鬼影幢幢新添了三早。

  沿着前人踏出的小径,旭萱一步步往山荫深处走去,没多久气喘吁吁到了岔路口,往右可通向爸爸老家,是爸爸童年到黄家做学徒走过的路;向左则可达黄家茶园和墓园。

  大约是这附近了,放眼望去苍木满林千姿百态,她小心株株审视,并没有大到可称王的巨树,也没有丝缕不绝的藤萝,更不用说任何小白花的影子下。

  不死心又绕着圈子寻了好几遍,忽然有沙沙声传到耳里,且愈来愈靠近,是蛇吗?已是立冬之日,蛇都进了冬眠期才对,她屏息不敢动——

  小径处塞牵出现一个人,矫健的身姿、敏捷的步伐,正直直朝她走来。到站在她面前,仍不敢相信是辰阳,不会是心里念他太多,遭山魔幻化吧?

  “唉!我永远在最奇怪的地方找到你!”他开口就说。

  确定是真人后,心想,有什么好不信的,要闻利而来,辰阳可比谁都快。但她这次完全没生气,还有点心酸,看他就是一个汲汲营营的辛苦爬山人。

  “这是黄家土地,一点都不奇怪。你才是不寻常,突然跑到秀里来,这里不会有你的生意吧?”她故意说。

  他定定望着她,摆出平常最爱的深邃难猜表情,只问:“你弟弟妹妹都随惜梅姨婆回台北,你为什么不回去?”

  “旭晶、旭东要上学,不得不回去。”她说:“我反正没事,本来休学要全心照顾妈妈的,现在不需要了,也没学校可念,就想在这儿多陪爸妈,顺便思考一下未来。”

  “未来,就嫁给我,当我的妻子。”他突然冒出这一句。

  “我爸妈才刚往生,我才刚葬了他们,你怎么敢提结婚的事?”她惊愕说,这动作未免也太快了吧!

  “这不是他们临终的遗愿吗?我不过是努力完成他们的愿望而已。”辰阳这次没有逼人气焰,以温言软语说:“依礼俗,我们百日之内不结婚就要等到三年后,这样太久了。我本来早想提的,又碰到你妈妈的事,现在离你爸爸百日还有二十四天,这期间种种手续都要办好,这也是我急着跑到秀里的原因。”

  “二十四天就结婚?你在开玩笑吧?”

  “我没开玩笑,时间是赶了些,但也是情非得已的权宜之计。”他说:“我晓得你正在父母丧中,没心情做新娘子,我们也不行礼宴客,就提亲公证,一切从简,法律名份办了才安心……”

  “安什么心?告诉我你真正急着娶我的理由,是不是为了我爸爸留下的那些电子科技投资?”

  “这电子科技还是我介绍你爸爸去的,我也是其中一部分,为什么要娶你才有呢?”他无奈又好笑说。

  “话是没错,但过去一年你全心在百货商场上,是爸爸把全部精力放在电子科技业,才发现它暗藏的潜力,好到超乎意料,那是你们颜家没有的,也是最能吸引你的部分,不是吗?”

  “我承认,我当初只是友情玩票,没想到这一行发展如此快速,而你爸爸竟这么认真研发,还快速抢占一席之地,又让我多了一个敬重他的理由。”他正色说:“老实说,我要得到这些易如反掌,因为你几个叔叔、舅舅完全信任我,根本不必大费周章来娶你。”

  这倒是真的,她充满戒心看着他。

  “唉,又是那种表情,信任我有这么难吗?”他叹说:“难道我娶你不能因为爱吗?我爱你,唯一想娶的是你,这就是最好的理由。”

  “你讲的爱都是有条件的,和我的爱情无条件论不一样,一旦条件改变,利益成了包袱,你很可能就不再爱我,把我一脚踢开。”

  “天呀,我们还要有条件、无条件地从头再讨论一次吗?”他猛抓头懊恼地说:“我看,你是恨不得我们都是三级贫户乞丐出身,两手空空一贫如洗,才能证明我爱你吧?”

  他头发乱掉的样子真好笑,一定觉得她太执拗了吧?他从未经历过那种“被世界遗忘了”的感觉,要坠入不幸比想像的容易,比如她,看那些孤老贫病者,就仿佛看到她五岁时可能有的另一个命运……但他不会懂,激情是短暂的,和商人性格的辰阳谈爱情要用别种方式,她却懂了。

  “那你家人呢?你祖母和爸妈不反对你娶我吗?”她忘了找树王藤萝的事,慢慢往岔路走去。

  “只要我坚持,他们都会接受。”他跟着她。

  “你以为你会娶柯小姐,结果被你堂弟娶走,心里很不好受吧?”

  “一点都不会,佳阳爱她,我又不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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