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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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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敏贞交谈,对辰阳是全然迥异的经验,那种交手见无形的阴柔,竞让他毫无保留把心事吐露出来,大概除了婴儿时代,他还没在女人面前那么软弱过。 他才发现,以为最无声的敏贞原来才是最强的,她心细如发,细细密密缠绕每个人,成为冯家真正的掌控人。 也终于明白,从认识第一天起,旭萱那始终牵系他的力量是从哪里来了。 敏贞走了,日日都有人到冯家探慰。 工厂的老职员、街坊的老邻居、妇女组织的太太们、明心育幼院长大的孩子们……来来去去的,后来这日式宅院干脆大门不闭,管家阿好姨准备妥糕饼和茶水,供大家随时来坐,谈几句对绍远夫妇的感念和哀悼。 大部分人都不讶异敏贞的死,甚至认为是更好的结局,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不久离世,是注定今生来做夫妻的,再不幸也有种感人的浪漫。 “你爸爸很疼你们,怕连累你们才把妈妈带走,还安排得这么刚巧,在七七之后,让你们子女能从容不迫办丧事。”长一辈的说。 年轻一辈不知该说什么,人生有太多难以理解的事,只有默默致哀和拥抱。 旭萱如在一场醒不过来非作下去不可的奇特梦境里,脑袋一片空白,心像铅锤重重扯着,眼泪也似干涸,只对每个访客反覆说:“我妈妈的丧礼跟爸爸同一个地方办,帖子发得不多,因为有人忌讳连着参加两个丧礼,最好回去问一下流年,如果有冲煞就千万不要来。” 这样奇特的梦境里,她还是注意到辰阳没有天天来了。 这有什么呢?既不是女婿身分,一个丧礼就够了,谁会受得了第二个? 失落感比想像的还深,难道依赖太多的不只叔叔和舅舅,还有她吗?虽说已学会不期待和不妄念,但这两个月来身心俱疲,大概不小心又把埋潜在心底对辰阳的感情勾涌出来了……幸好她耐力够,心可以老到一千岁,怎么都受得住。 世上要找一个无条件以生命爱自己的男人——如同爸爸爱妈妈一样——是不可能的事吧? 辰阳没现身的某一日,他的妹妹晓玉来了。 “我代表阿嬷来的。”晓玉穿着白线衫和黑长裤,带了几盒名家点心。 “阿嬷很想亲自来一趟,但最近有点感冒,不敢随便出门,特叫我送东西来,要旭萱姐和弟妹们节哀顺变,别忘了身体饮食也要顾。” “代我谢谢老夫人。”旭萱礼貌说:“我们收礼已经很不好意思,老夫人年岁大了,千万别再烦劳她。” 意外的,晓玉上完香并没有立刻离开,还自愿留下来陪大家折纸莲花。 接下来一小时,葬仪社老板过来讨论墓地和合葬的事。 “萱萱,你到书房找找看,上次县长送来的挽联还在不在。”惜悔指示说。 旭萱走出客厅,沿着长廊来到书房,一边望着院子里盛茂的相思树忆起一些哀伤回忆,一边隔墙那头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大哥到底怎么回事?你妈妈昨天对我埋怨一堆,说你爸爸和两个叔叔对他很不满,最近他承受很大的压力,是吗?”问话的是宜芬姨。 “还不就从纽约签约那件事开始。”回答的是晓玉。“他在银行签约前一天放下生意不管,擅自陪旭萱姐回台湾,被家里骂惨了,幸好生意没弄丢,否则董事会都准备要关他‘禁闭’了!” “辰阳向来生意至上,会出这种大错,真是为了旭萱吗?” “还不只如此,冯伯父过世后,大哥一直在冯家内外打点,我爸爸不是很高兴,认为大哥又不是冯家什么人,这一来不但影响他自己,也为‘阳邦’带来一些困扰,两人为这事吵了好几次,爸爸甚至大吼要把大哥‘流放’到国外,让他远离旭萱姐。” “我真不懂,你大哥早和旭萱分手了,这样做又为什么?” “分什么手呀,说赌气还比较贴切。大哥有大半年时间都阴阳怪气的完全不像他,连我堂哥佳阳娶走柯家小姐,他也不在乎。”晓玉又说:“早先阿嬷拿一堆相亲照片给他挑,他一眼就选中旭萱姐且坚决不改时,我就觉得事情不单纯,还嘲笑过他,果然给我猜中了!” “你的意思是,你大哥真心喜欢旭萱?” “我看不出别种可能,据我观察,大哥对旭萱姐是情有独钟。”晓玉特别加重这个成语说:“若旭萱姐接受大哥的感情,娶进门来,大哥从此可以收心拼事业;若旭萱姐不接受,怕大哥还要苦上一阵。想想看,佳阳堂哥都娶老婆了,大哥还形单影只连个太太都娶不到……表姑你看,有没有可能长孙接班人的位置都被取代呀……” 最先听到自己名字时,旭萱卡在原地进退都不是,又听她们把辰阳这精明厉害的生意人形容成纯情善良的可怜男子,深觉不可思议。 说辰阳为她误了重要生意,又和家族争吵反目,甚至因为娶不到她而影响接班人位置,太阳打西边出来一百次也不可能吧? 尽管不相信,但话到心里仍不禁恍了神,到最后,竞仿佛是她们当面讲给她听似的。担心被发现而尴尬,她静悄悄地退回客厅,地板是木制的,总有叽叽嘎嘎声,希望她们不会察觉外面有人。 那晚临睡前,旭萱才又想起还没找到县长的挽联,但奇怪的,惜梅姨婆并没向她要,以后也一直没再提这件事。 秀里溪有一条支流穿过镇的大街中心,曲曲折折来到西郊低洼带,先成一浅浅小滩,再消失在土丘中,土丘大块隆起处是冯家祖坟地。 绍远事业有成后,把附近地买下来,重整风水并逐一修缮老坟,弄得井然有序、焕然一新,在晴蓝的十月天空下没有一丝阴森之气。 才砌好的新坟特别美丽,刻在灰白纹大理石墓碑上绍远、敏贞名字出自书法家友人之手,双双秀泽灵动,映着焚燃冥钱的红火光,有初曦流霞之美。 敏贞的丧礼日前已在台北举行过,来的人不亚于绍远的丧礼,几乎原班人马再出动;有几位爸妈的老友原说流年不利,有忌讳不能来,临到那日又忍不住老泪纵横出现,旭萱姊弟感心极了,只能泣首拜谢再拜谢。 今天敏贞大体移回秀里故乡,与入土未久的丈夫合葬,这次陪伴观礼的只有冯、黄两家近亲,大家心情尚称平静,有泪也只默默垂落。 两个月来历经父亡和母亡,尽管内心哀痛不已,但亲人的全力支持和朋友的源源慰语,处处充满温馨人情,旭萱不禁更感谢父母生前作人的成功,死后还能给三个孩子带来无数护佑和庇荫。 日影渐渐西斜,该是回镇上的时间了,长辈们搭汽车,年轻一辈用步行。 临去之前,旭萱再一次巡视墓地,在爸妈不远处是冯家祖父母的坟,祖父亡于她五岁未归宗之前,祖母在她高中时病逝,都只活到五十多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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