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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轮到雨洋站上体重器。

  “又没长半斤肉!”杨桂枝记着刻度。“听说你最近都不到老马家吃饭了,难怪会营养不良,到我家吃饭也可以呀!”

  “贵妃娘娘,你干嘛只关心他,不关心我们?我们也是人哪!”门口兄弟出声抗议,似解咒一般,大家打破沉默,哄笑起来。

  “贵你的头啦!你们每个吃得肥腻腻的,需要的是节食,免得工寮门都塞不进去。”杨桂枝又加一句:“看小范瘦成这样,他的伙食八成都被你们抢去了!”

  “冤枉呀!他天天有人送这个请那个的,吃得可比我们好哇!”兄弟们说。

  两方你来我往斗嘴的时候,雨洋静静地走到晴铃桌子前面。

  他眼睛并没有看她,她仿佛才明白般,面对的是光裸上身的雨洋。呃,她是护士呀,见过的男人躯体不知凡几,早就职业化了;但此刻,那瘦却精壮的男性胸臂距离如此之近,散发的体热不断触及敏锐的神经,她的脸慢慢由耳根红起来。

  量脉搏时,她手指轻按他的手腕,自己心跳紊乱得根本测不出他的,只好草草写个标准数字;量血压时,更是手忙脚乱,束带绑几次才成功。

  雨洋毕竟不是一般男人,是会引起她心理和生理各种反应的特殊男人——她颊泛桃红,看他额头也渗汗珠,才稍微好过些,不止她一个人紧张呢!

  因为这种种情绪,他们甚至还来不及说一句话,雨洋已转到林医师那儿了。慌忙中只想再多留他一会,看到他后裤袋插一包香烟,晴铃脱口而出:

  “怎么又抽烟呢?矿工已是煤肺症的高危险群,应该禁烟的!”

  更冲动地,她还走上前抽出香烟,等于没收,全场人惊呆住,都停止交谈。

  众目睽睽下,晴铃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

  “煤肺症会造成肺部纤维化,使呼吸困难,还可能转为致命的肺结核。大家每天凿坑采煤的,肺已处在很糟糕的环境了,怎能再抽烟加重它的负担呢?”

  现场渐有几分尴尬,所有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唯有雨洋低头看地,像在忍着笑,又像在专心找蚂蚁。

  “矿区烟酒问题向来严重,生活苦闷嘛,以后你会知道的。”林医师缓和气氛说:“现在杨小姐有你帮忙,我们是该多办几场健康讲座。”

  真窘,她完全没有要教训人的意思,只是针对雨洋而已,其中的复杂道不清;失常,都是因为他!

  外省兄弟们全部检查完毕,一出保健室就叽叽喳喳讨论新的护士小姐。

  “哇!漂亮是漂亮,矿场难得的一朵花儿,但看起来比杨贵妃还凶,还没收香烟哩!”他们围着雨洋说:“小范,全新没拆的,得要回来呀!”

  雨洋心跳已慢慢恢复正常。晴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但问有何用,她做事永远出人意表,问明理由也阻止不了她。

  “算了!”他头从汗衫里钻出来,似自言自语,又似答话。

  “算了?不是烟瘾犯得受不了吗?”兄弟之一说:“若不敢要,咱们再去福利社找丽香小姐,她那儿还多着呢,肯定会再给你的。”

  “不必了,我不想抽了。”雨洋说的是真心话,一见到晴铃,那种抓不着又痛痒需要尼古丁填满的空虚感,蓦然间消失,她是他的特效药……

  因为恍惚出神,走路向来拖在队伍尾巴的他,今天却不等人地先回到工寮。

  “咦?他老弟一副爽透的样子,是被新护士小姐煞到了吗?”

  被抛在后面的兄弟们交头接耳,不禁怀疑刚才在保健室到底错过了什么?

  夜雨横扫山区,咚咚敲打窗牖,天空不见星月,屋内不见五指;浓浓的黑暗,潮湿的气味,像她不再有阳光且奏着忧曲的心情。

  七天了,自从体检那日见到雨洋之后,已经七天了!

  她以为雨洋会立刻找来;结果没有,日盼夜也盼,连个影子都没有。上山前,曾预测他的各种反应,期望会高兴和感动,也有可能烦恼和不安,但绝没有一项是冷漠的“不闻不问”!

  晴铃本来是很有信心的,明白他有许多顾虑和考量,也是这回设法要为他解开的,并寻求两人共同的未来。没想到他台北躲,矿场也躲;原以为矿场离他近,但山里地底加起来员工多达数千个,只要他存心避开,根本寻不到人!

  他为什么连说一句话都不肯呢?晴铃难以理解,直到——今天外省腔调的金坤来取癣药,打听之下,才知道有一位丽香小姐的存在!

  金坤笑嘻嘻说:

  “丽香小姐是马哥的小姨子,对雨洋最好,福利社有啥新到的烟酒,一定先给他,大伙都撮合着这两人结婚,亲上加亲,郎才女貌哩!”

  从那刻起,她像由晴空万里的云天直直坠下,长久亢奋的心情顿然消失,本来是雾里看花的美,但雾散了,什么都一览无遗地争着显露出来……

  最初的反应,是不相信的。因为一直很笃定雨洋是她的,赌注也好,冒险也好,都认为他们之间的情意和默契是绝无仅有的,不可能有另一个女人!

  但慢慢地又不确定了,忆起她和雨洋那若有似无、难以捉摸的情愫,除了一本破旧的诗集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承诺、没有爱语、没有约定、没有表白、没有见证,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都没有,就如同他这个人来去的虚幻飘渺。

  而为了这虚幻飘渺,她不顾众人反对,提着行李,就傻傻地跑上山来……

  丽香,丽香……这名字愈在脑里打转,她就愈往牛角尖钻,咸柏说雨洋薄幸浪子、每到一地爱招惹女人的话,不断冒出来,扩散又回旋,比满山的风雨还大。

  他自己不也说了无情和无心吗?为何不认真听?为何还一厢情愿以为他可怜落魄,偏要为他动情和动心?真是吃错恋爱药,迷了心窍吗?

  明天她得问清楚。此刻心紧紧捂着,双眼灼热刺痛,嘴唇几乎咬破,但她仍抱着小小希望,为那已然付出的一片痴念……

  午后一点整,天色郁闷,昨夜的雨,早晨已蒸发掉,七月焚风扑面而来。

  雨洋踽踽爬着坡路。昨天老乡金坤拿癣药回来,说林医师约他今天复检,于是不敢下坑,就在伐木地带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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