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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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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下山了,玉石青的天空淡淡一枚新月,旁边点着一颗极亮的星星。 敏贞没有戴手表,但由天色猜测,大概是快六点了。她就着还亮的光线,画完一颗偏黄的绿袖子,长在河边孤伶伶的,略呈营养不良的样子。 这世界上只有画画能让她忘却所有的烦恼,一技笔、一张纸,就能拥有无限的快乐。这个发现是由临描母亲的刺绣底稿开始,每片花瓣、每根羽毛,甚至小小的触须,其曲折繁复都令她着迷不已。 几只倦鸟盘旋归巢,阴影落在画簿上,她抬头看看山林,警告自己不能再逗留了。 在秀里,三岁的小孩都知道,黄家西厢院的后山闹鬼,特别是在宽慧死后,一入夜就有女子的哭泣声传来。 敏贞听过,风愈大,那哭声就愈哀绝凄切。 “那真是阿母在哭吗?”她十岁时间过惜梅。 “当然不是。”惜梅回答,“只不过山上有个风口罢了。” “可是他们说阿母死以前不是这样的。”敏贞说。 “可能以前上面有一排树挡住,后来不知谁砍掉了,就发出这种声音啦!”惜梅说。 大人说得再合情合理,都止不住孩子的好奇心和想像力。 这里的确够荒凉,斜斜的山坡乱长着一些枯瘦的树,叶子倒密得可以遮住天,一条小溪跃过乱石矮丛而下,有时干涸、有时盈沛,直直通往秀里溪。 两溪交会的一座简陋木桥也有鬼故事。 “有天晚上,我经过这里,看见一个白衣服的女人坐在桥头,把自己的头拿下来,一直梳一直梳……”赶路的夜行人说。 “有个黑蒙蒙的半溟,我起来撒尿,就看见一个白衣长发的女人站在桥上对我笑着……”住在附近的老农说。 听起来怪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切都来自这片诡异的林子。 事实上敏贞曾经上去过一次,那年她十五岁,因为生病没考上师范学校,功课好的她极不服气,要求重考,却遭家人反对。 她认为是秀子从中捣鬼,就当场冲撞起来,气得怀孕八个月的秀子捂着肚子直叫痛。 她挨了一顿臭骂,就悲愤交集地故意往藏有鬼魅的西院后山跑。 当时她是气极了,完全不顾那重重的阴黑和令人生畏的暗寂。她踏着溪上的石头,涉水如飞,充满泪水的双眼全然忽略了悬吊的彩色蜘蛛和石缝间窜逃的鲜艳虫蛇。 有人在后面叫她,她知道那是以照顾她或者该说对付她为己任的绍远。好吧!不怕死就来追吧! 她一直跑,跑到喘不过气来,手上、膝盖全是碎叶霉苔。她在一个平台处稍事停留,却被眼前的景象给震呆住了。 有一棵极粗壮的树像伞一样地罩在前面,因为四周的树都是细瘦的,就更显出它的与众不同。它的根盘连张狂地向各处张牙舞爪,它的枝肆意跋扈地蔓长侵犯,俨然是此山的树中之王。 可她惊的不是这树王,而是它粗黑的树身上竟缠着一条条的藤蔓,乍看之下恍如大小不一的蛇,这也是让敏贞后退好几步的原因。 但仔细一看,那些尾端的卷须上,怯怯地长着绿如翡翠般的小叶子,似黑夜窥伺的猫眼,她这才惊觉是寄生的藤萝。 但,一旦受了惊吓,所有的恐俱便会莫名全浮上心头。虽是大白天,敏贞却觉林中阴气弥漫,每一棵树都像长了眼晴似地,远处恍榴有些白影子…… 她的心狂跳,却僵立不能动。一抹天光映在一洼溪水里,可见细如红丝的吸血虫蠕动着。 有欷挲的脚步声传来,她想到追来的绍远,整个人遂放松下来。他那人八字硬、命重,一身阳刚气,众鬼看到他都要纷纷闪避,有他在就不用害怕了。 当时绍远才十七岁,手长腿长、脚丫特大,顶着一个大光头,因为一向老成持重,感觉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你气够了吧?哪里不好跑,偏跑到这种鬼地方来!”他皱着眉说。 “怎么?你吓到了?怕被鬼抓?”敏贞迭声问,用以掩饰自己原先的俱意。 “鬼倒不怕,就怕久不闻人味的毒蛇、黑蜘蛛,被咬到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慢条斯理地说。 她这才想到那些潜存的危险,经他一提,枯叶腐木下似乎有东西爬过,脚底也不禁麻痒起来。 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要下山,可他却楞楞地望着树王。 “这种贫瘩的土地竟可以把树养那么大,真是奇迹。”他说:“只可惜被藤萝寄生了。” “它会死掉吗?”她担心地问。 “目前看起来是还好,藤蔓势力不大,以后就难说了,这样共生共死的情况是很复杂的。”他看她一眼说:“这使我想到一首山歌。” “什么山歌?”她问。 “你想听吗?”见她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便用吟念的方式径自说:“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 她沉思半天,才能由叠乱的藤树死生中理出一点头绪。藤无论树的生死都要缠,树无论藤的生死都要被依附,听起来很惨烈,也没有道理。 “这不太合逻辑。”这个词句还是由绍远那儿学来的,她说:“树又高又大,小小的藤萝又能奈它何?最后藤萝一定会枯死落下。” “那可不一定。有时看似细弱的东西;反而是生命力最强韧的。”他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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