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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回到茶行,敏针就看见祖母坐在门前的藤椅上和拣茶的村妇聊天,她五年前中风,靠拐杖而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今天的气色特别好,身穿簇新的大陶衫裤,梳齐的龟仔头髻上还插着一根碧澄澄的玉簪。

  见她满面春风,别也是为了绍远吧?敏贞念头尚未转完,就听见祖母对父亲说:“秀子的阿爸和大哥一家全在厅内等你,说等一会要到车站放鞭炮接人呢!我是脚不方便,不然也要去凑热闹呀!”

  天啊!看祖母欢喜成这样,又不是她的孙子!

  冯家大小都在大厅由秀子招待着,黑压压一群人,大人粗声说话;小孩则到处乱钻。今天他们都把最好的衣服穿来了,"脚上甚至还套着布鞋,当他们见到哲夫和敏贞时都起立鞠躬,笑得合不拢嘴。

  “你们都来得那么准时呀!"哲夫客套说。

  “可不是,我大妹一家天还末亮就从山里出发了呢!"秀子说。

  当时台湾人对服兵役还停留在日本人拉军夫去打仗的观念里,一旦接到兵单,无不生离死别地痛哭,大有壮土一去兮不复返的味道;及至退伍,那可是凯旋战士归来,自然要大肆庆祝一番。

  敏贞并不反对他们的兴奋之情,只是绍远是冯家人,为什么要由他们黄家来张灯结彩、办桌庆贺呢?

  她连笑脸都没有一个,便径自到书房算她早上未完成的账本。

  坐在属于她的一张小桌前,望着圆润黑珠的大算盘,见数字一个个跳动着,反倒让她心神更不宁。

  都是这可恶的冯绍远害的!

  她干脆站起来在房内绕着圈子。这里原本是母亲的绣房,经秀子的改装后,已经没有往日的影子。虽说人死精魂散,但很多渗入岁月和记忆的气息却久久不散,它在人的脑中,在四面的墙缝申,日日透化,不是眼不见就能净的。

  像她自己,就彷佛常看到那些旧有的箱柜,堆满了各色的绸布和一络络的丝线;也看到美丽的账幔和精致的花鸟浮在半空申,锦雉繁花、榴开百子、芙蓉鹭鸶、兰桂齐芳、海棠牡丹……然后母亲的形貌就会出现,飘飘然地荡着,彷如她临死之前的诸多叹息,教人无法捉摸。

  她都能如此感应到,更何况是对母亲念念不忘的父亲昵?

  她知道秀子这么做,是因为绣房离主卧室近,但若认为可以因此抓住父亲。不过秀子又能如何?她精明干练有余,却敏锐细腻不足,这是冯家人的特色,贫穷让他们把现实利害看得透彻,却对百折千转的感情事一无所知。秀子和绍远都一样,衣食再好、书念再多,都是粗浅得令人受不了。

  她在母亲的相片前站住。那是一张全身的黑白照,母亲穿着剪裁雅致,长及脚髁的套装,手上抱着刚满一岁的中圣弟弟。

  父亲特意将它放大,就挂在正对书桌前的墙上,每回抬头便可以看到。他经常坐在藤椅上,叨着烟斗,对着相片凝视沉思。

  这种公然的思念,秀子似无所谓,反正时光不能倒流,死者也不能再复生,她这拥有现在的人才是胜利者。

  可秀子真的钝到不明白,过去亦能杀死未来吗?

  如果敏贞记得没错,母亲这身套装是购自东京的衣料,秋香色的天鹅绒,再由大稻堤的名裁缝师亲手缝制的;中圣的小和服则是京都来的礼物,白色的软绸面绣着色彩续纷的千羽鹤。

  拍照那日阳光晴和,母亲将头发中分,梳到颈后用缎带束着,还擦上有桂花香的发油;她的脸完全露出来,长而柔媚的眼睛,朱唇微启,笑得十分贞静美丽。右手抱着的中圣也很合作,灵动的阵子对准父亲的莱卡相机,活脱脱是长了翅膀的小天使。

  谁知道那么漂亮完美的一对母子竟世间不容,先后都化为尘土了?相片中的人再也走不出来,时间在那里停顿,美也在里面残酷地僵凝了。

  敏贞觉得自己又快要哭出来了,为避免陷入更低潮的情绪中,她强迫自己把双腿移回书桌前继续工作。

  翻开家庭账册,她又一楞,好几项支出都是用在冯家的。自从祖母中风以后,秀子常趁理家之便,三番两次送钱回娘家改善生活。

  去年政府实施“耕者有其田”,秀子的大哥分得一些地,更公然向黄家借钱买农具;然后是她的大弟到桃园打天下要钱;小弟、小妹进茶厂做事;众侄儿外甥的学费、制服费,林林总总,无一不是向黄家伸手。

  就以绍远来说,他初中和商职的花费都由哲夫一手包办,十六岁就住进黄家,吃的、用的全与黄家少爷无异。哲夫甚至计画供他去念大学,想来真教人愤慨。

  历史上有所谓的"外戚专权",他们家就明明白白摆着一个冯氏之祸,这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情,如此卑劣可恶,其他人怎么能笑眯眯地接受呢?

  她的朱家外公就不会这么占人便宜和没有格调!愈想愈厌烦,她把账册丢到一边,发泄似地拨着算盘,由一加到一百,如秋风扫落叶,到了八十,她狠狠一刷黑珠子骨碌碌一阵滚动后,再零零落落地停摆。

  她今天为什么会这么心浮气躁呢?难道是因为绍远要回来了吗?

  他回来,她绝不会高兴,只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近一年半不见,他会变吗?至少她自己是不一样了,不再是齐耳短发、白衣黑裙的女学生。

  以人生阶段而言,她算是成人了。敏月怂恿她去烫了头发,额际颈旁细细的善曲,使原来的清纯加入了会勾人的妩媚。借梅姨捎来许多布料,当她去量身做衣时,她才惊讶于自己日趋成熟的曲线。于是,盯着她看的人多了,媒婆也相继的上门了,到处都有人说她“女大十八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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