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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她睡不着,坐在美丽的月色中,望着那洒了一层光辉的神秘森林。

  她又把信念一遍,再读相思签。

  长相思,短相思,任是枝叶成灰亦相思……既是成了灰也难相忘,那活着不是时时刻刻都挂念心中吗?

  她对哲彦又有了信心,不管他有什么迟归或不来信的理由,她都能谅解。

  睡前,她又想到纪仁。见了他,一切等待的空虚情绪都没有了。真奇怪,他又不是她什么人,为何要兴奋至此,管他呢!难得欢笑,何妨放纵自己,好好享受与他重逢的快乐吧!

  九月哲夫央求惜梅陪他去一趟台北谈生意,她最初不肯,还讽刺他一番。后来见他愁眉不展,又忆起宽慧临终交代“照顾哲夫”,才勉强答应。

  这句话就表示宽慧在死前已原谅哲夫,但惜梅偏偏不说。她只强调宽慧如何剪绣布、烧书信、不见面,把一个大大的“恨”字放在哲夫面前,让他没好日子过,也让秀子不能如愿以偿坐上宽慧的位置。

  但有时候,她也挺同情哲夫的。

  火车到了台北城,惜梅就发现气氛的不同。日本已退出,战争的破坏仍在。被炸毁一角的总督府,在夕阳下立着,有牛车缓缓驶过,散发出一种改朝换代的苍茫。

  “国民政府要把它改为博物馆。”哲夫说。

  新政府有新作为。惜梅后来才明白那些不同来自外省人。他们音调难懂,生活习惯各异,虽是同文同种,却有不少差距。比如他们不会穿着木屐在街上跑来跑去。

  哲夫生意的范围仍在大稻埕,但以前的小店面已毁于炮火,他的合伙人在附近租了间日式房子,暂时栖身。

  第二天黄昏,纪仁就穿过玄关前的几丛芦苇敲她的木隔窗,喊一声她的名字,又进来轻叩纸门。

  惜梅正在杨榻米的矮木桌上写字,见了他便说:“你的消息可真灵通。”

  “哲夫兄一早就去我们茶行。”他左看右看:“快收拾一下,到我家去住吧!二楼房间还替你留着呢!”

  “为什么?我在这里很好呀!”她不动。

  “这里人来人往很杂,你一个女孩子,总不太方便。我妈也很欢迎你,叫我快来接人呢!”他催着她。

  “跟你妈说谢谢吧!我来是帮大哥处理一些琐事,还是就近一点好。况且也不过住个几天,搬来移去还真麻烦呢!”她说。

  “附近的环境看看,我总不放心。”他坐下来说。

  “你又替谁不放心?哲彦吗?省了你的朋友之义吧。”她笑他说。

  “我已经没有朋友之义可言了。”他低低一句,见她满脸疑惑,苦笑说:“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对不起,我没能把你的话传给哲彦,实在有负重托。”

  “我又没怪你。战争期间叫你去传话,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从没有当真呢!”她说。

  “四年前哲彦要我带话,我没有处理好;两年前你要我传话,又是失败。到今天,哲彦仍不知道你已入黄家门等待他,你不觉得我有责任吗?”纪仁说。

  “这怎么关你的事?”惜梅不想再提哲彦,便转个话题说:“你这人好象没事做,天天管人闲事呢!”

  “我怎么会没事?我刚从医院忙回来。”他说。

  “你正式上班了?”惜梅开心问。

  “我在北平医院一年多的经验帮助很大,也算过了见习生涯,现在是个真正的医师了。”他说。

  “失敬,失敬!”她说:“对了,上次你不是说有人请你去搞政务吗?”

  “光复一年来,政坛风气始终混乱,我怕自己年轻气盛,无法圆融,所以就辞谢了。”他说:“其实我最景仰钦佩的是孙中山先生。国家有难,他挺身而出;国家太平了,他就功成身退,继续以医术救人。现在不正是我悬壶济世最好的时机吗?”

  “你说得真好,我都恨不得自己是男儿身,可以志在四方了。”惜梅赞赏说。

  “我可不愿意。”他冒出一句,然后说:“我每次和你一说话就忘了正事。你既不肯搬来,晚餐肯赏光吧?哲夫兄已经在我家等了。”

  “你怎么不早说!”她匆忙起身说。

  果然这一谈,天色都黑了,只留西边几抹残霞隐微亮着。

  她换衣整妆,加上去邱家的一段路程,别人恐怕都要猜测他们两个人做什么去了,竟拖了那么久!

  战前的港町,战后改成贵德街,是大陆青海省的县名。

  邱家经一番修整复原,又回到以往高朋满座的情况。

  当晚酒席就摆三桌,有很多地方名士,故人耆老在场,谈政治及理念,说台湾人、阿山仔及半山仔。

  惜梅才知道,阿山仔指大陆人,半山仔是由大陆回来的台籍人士。

  在座的女士并不多,除了忙进忙出的邱夫人素珍和大儿媳外,还有一、两位太太。此外就是一个和惜梅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了。

  那女孩长得根清秀端丽,时髦的衣着,杏眼中流露的优越感,让人一眼就看出是来自上流社会的家庭,比起来惜梅就土气些了。

  素珍安排她们两人坐在一起,并热心介绍:“这是吴院长的千金倩玲小姐,这是黄先生的弟媳妇惜梅。”

  哦,原来是名医师的女儿,纪仁正在她父亲手下做事。她一听惜梅的媳妇身分,眼中的警戒立刻消失,马上露出可爱的笑容,和惜梅友善招呼。

  然而她的目光都集中在纪仁身上,他正在邻桌向长辈们行礼问安,她也毫不避讳地越过惜梅头顶叫道:“纪仁哥,坐这里吧!我旁边还有位置呢!”

  瞧这亲热的语气,似乎关系还不浅呢,八成又是纪仁名册上的一朵花,惜梅酸酸地想。

  纪仁转过身往她们追桌一坐,却紧挨着惜梅,不理会倩玲先前的招唤。

  “你干嘛坐那里呢?”倩玲很直接地问。

  “坐哪边不都一样吗?”纪仁径自为桌上的每个人倒茶,最后才轮到惜梅和他自己。

  “你去请人怎么请那么久?我以为你坐火车到基隆港了呢!”倩玲说。

  “圆环到这儿也挺远的,况且夕阳西下、秋风送爽,我和惜梅都喜欢散步,就一路慢慢走过来了。”纪仁慢条斯理地说。

  “你还真有情调。难道惜梅嫂的先生不会吃醋吗?”倩玲特别强调“嫂”和“先生”两个词。

  “惜梅的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他不会介意的。”纪仁喝一口茶,轻松地说。

  惜梅坐在中间,见他们一来一往地针锋相对,不知道纪仁葫芦里卖什么药?他似在逗倩玲,用他一贯玩世不恭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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