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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小曼微微一笑,迈进教室。她只迈了一步,然而,这却是影响,甚至改变了她生命的一步!人为理想而活,能为国家做一点事、尽一点力是她的理想,是她渴望的——在这个大时代中,多少人毫不考虑地把自己投了进去,她只是尽一点力,有什么可犹豫的她甚至没想到其他任何事!

  “云小曼!”二十几个人爆出了欢呼,忘我地拍起手掌来,并不是为小曼,而是为理想的实现!

  小曼望着每一张热情而真诚的、陌生又熟悉的年轻脸儿,那是离乡背井,远离亲人,受苦难、受折磨的一群,但是,此时他们脸上没有落寞,没有哀伤,没有忧虑,没有痛苦,有的只是爱和希望!她被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她从来不属于他们那一群,对战争的残酷,对颠沛流离的生活没有切身的感受,然而——此时此地,斯情斯景,她发觉竟是完全能体会他们的感觉,能了解他们的苦闷,她发觉——她和他们心意相通了!

  “我加入你们,我将尽我所有的力量,使我们的歌咏团扩大,成功!”她说,兴奋得颤抖,强忍喉头的哽塞使她无法再自我控制。

  “我们的歌咏团万岁!”所有的人欢呼起来。“歌咏团万岁,万岁!”

  难得的兴奋使沉郁的年轻人都充满希望,那希望更照亮了他们的理想——也算不得理想,他们只是献出自己仅有的一份力量!

  “请你们把详细的计划告诉我,一两天——就决定了!”小曼深吸一口气说。她知道父亲会答应,这是何等有意义的事她却仔细地注意不把话说得太满,太肯定。

  “计划”年轻人安静下来,大家互相注视,有些愕然。计划他们只是组歌咏团,他们并没有计划!

  “哎——我们还没有想那么远,第一步是请你参加,然后才有其他!”吴育智说。

  “那——好吧!”小曼点点头。这群年轻的孩子只凭一腔热血,只想出一点力,他们知道需要钱,却没有计划,小曼本身对钱也没有明确的观念,这件事让银楼的总管来计划,只要父亲答应! “我先回去,明天告诉你们好消息,我父亲一定支持我们的!”

  “万岁——”年轻人又是一阵欢呼,似乎——战争已到了尽头,似乎已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似乎他们已能重回家园,似乎他们又再获亲情——

  小曼在他们热烈的情绪中悄然退出,她要参加、她要出力的意念更坚定了,若是帮不了这群年轻人,她觉得会是自己的罪过,目前最要紧的事,是立刻赶回家找父亲商量,该不会有问题的,她了解父亲的为人!

  她骑着脚踏车,飞也似地往家里赶,她的热情和兴奋使她冲破了寒冷,溶化了阴霾,在这时,她真是没有想到其他任何事,任何人,甚至——康柏!

  云公馆的气氛有些异样,有些特别,从一进大门口她就感觉到了,是——怎么回事第一个意念,她想起了姐夫,是他——出了事

  放好脚踏车,她半跑着奔进第二进花园,奔进大厅——是异样,吃斋念佛的母亲竟坐在大厅的酸枝木椅上,一脸的凝肃,一脸的——愤怒!小曼心中放下大石,愤怒,必不是姐夫出意外!

  “妈!”小曼恭敬地唤一声,又看见坐在另一边的小怡和小真,还有垂首而立的大哥培元。“大哥,姐姐!”

  小怡使一个眼色,小曼悄然坐到她旁边去。除了父亲和小弟培之外,他们家人几乎到齐了,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不出声,难道——谁得罪了母亲

  大哥培元的脸色比云夫人更难看,好像又委屈又气愤——那张胖了的脸儿涨得通红,却也沉默着。

  “姐——”小曼忍不住小声问。

  小怡摇摇头。看见云夫人贴身丫头巧云匆匆从外面进来,平日乖巧伶俐的巧云,今天的举止也显得特别稳重。

  “怎么说”云夫人郎氏用浓重的上海口音的四川话问。

  “老爷——请夫人做主!”巧云偷看云夫人一眼。

  云夫人不屑地瘪瘪嘴。自从云宗炎娶了侧室白牡丹后,她就没和丈夫说过一句话,必要时都由儿女或丫头代传,以表示她永不谅解。

  “妈——请你成全!”培元柔声说。

  “不准!”云夫人一拍桌子,“啪”的一声,右手无名指上的——枚马蹄形翡翠戒指断了,断得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都猛震起来。“我永远不准!”

  云夫人斜睨一眼断了的翡翠戒指,脸色更坏。那是她戴了三十多年的戒指,还是她娘家陪嫁的嫁妆,三十几年都没出意外,偏偏那么一拍——她心中怒意更炽,认定了是不祥之兆。

  “妈,我求求你,”培元不放弃哀求。“只要你答应她进门,我——此后什么都听你的!”

  “你听不听我的都没关系,我绝不准一个戏子进门,”云夫人铁青着脸,说得斩钉截铁。“堂堂云家大少爷,怎能娶个唱戏的我不准!”

  “妈——”培元一脸颓丧样。“我——我——”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就别叫我妈,”云夫人站起来。“你有本事的话,就去求你那个老糊涂爸爸!”

  “小怡——”培元向妹妹求救,他示意小怡替他解围,小怡却是不理,任凭巧云伴着云夫人回房。

  培元看看三个妹妹,又看看母亲离去的背影,重重地跺跺脚,叹一口气,转身而去。

  “什么事姐姐!”小曼这才有开口的机会。

  小怡摇摇头,先过去收拾了云夫人留在那儿折断了的翡翠戒指,她不出声,也是叹一口气。

  “到底怎么了”小曼发急地,“我只不过上了半天课,家里就闹翻了天似的,大哥怎么了”

  “大哥要结婚,和一个唱戏的!”小真说。

  唱戏的,小曼看看母亲的房间,又看看楼上,不敢再问。云宗炎娶了白牡丹为妾之后,云夫人恨唱戏的入骨,谁提起唱戏两个字都犯了她的忌。她本身虽读书不多,却也出自书香门第,先入为主的,她看不起唱戏的,何况,唱戏的女人还抢了她的丈夫,叫她怎不恨之入骨

  “大哥——也真糊涂!”小曼说。

  “他糊涂的事还不止一件呢!”小怡又摇头。“你们等一下,我去看看妈。”

  才走几步,云夫人贴身丫头巧云出来了,她示意小怡别进去,做了一个流泪的手势。

  “妈在哭”小怡问。

  巧云不敢出声,只敢点头,远离了云夫人的房间,才压低了声音说:

  “难怪夫人生气,”她愤愤不平,“老节不管,姨奶奶还在一边说风凉话。”

  “她说什么”小怡脸色一变。

  “她——”巧云自知失言,她怕事情闹大,她可担当不起,但又不敢不回答甚有威严的小怡。“她说——夫人一天到晚骂戏子贱,想不到夫人的儿子也要娶个贱戏子!”

  小曼、小真也都忍受不了,毕竟,被伤害的是她们的母亲。小怡一拍桌子,板着脸说:

  “我去质问她!”

  “我陪你去!”小曼也挺身而出。

  “算了,”胆小怕事又特别善良的小真说,“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妈也不愿意和她争吵!”

  “除了质问她,我也要和爸爸谈!”小怡看小曼一眼。“你不必陪我,我自己去!”

  “不——我有事找爸爸商量!”小曼说。

  “走吧!”小怡挽住小曼。“小真,你和巧云进去陪妈妈,我们就回来!”

  “大小姐——”巧云胆怯地。

  “你放心,一切有我!”小怡、小曼去了。云宗炎自从把所有生意交给培元后,就和白牡丹隐居三楼,平日闲杂人未经许可和召唤是不许上楼的,他也极少下楼来,闲时以看书和抽大烟——鸦片,来打发时间。说起抽鸦片,儿女们心中又是一阵不满,虽然是流行性,富家大户的玩意儿,云宗炎却一直不曾染上瘾,直到白牡丹进门。她本是有瘾的,戏班的晨昏颠倒生活,使她以鸦片来支持精神,跟了云老太节,不但不戒除这恶习,还怂恿他陪她一起玩玩,这一玩,云老太爷也上了瘾,玩物丧志,这一来,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了!

  小怡和小曼上楼时,云老太爷和白牡丹房里的丫头彩虹正守候在厢房外,看见小怡姐妹很意外。

  “大小姐,三小姐,老爷和夫人——”彩虹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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