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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得浑身是汗的杜非转身倒在他的帆布躺椅上,立刻就有人送上茶、烟,他也毫不客气的接过来,咕噜咕噜的一口气喝下去。然后闭上眼睛,吸一口烟,对周围收工时的混乱情形视若无睹。

  一个中年妇人用冷霜替他抹干净脸上化妆的油彩,他彷佛真是累极了,动也不动的任由摆布。直到脸上清理乾挣,四周人声也静了时,他才睁开眼睛,站起来。

  今天的工作已完成,难得的是他不必赶着组戏,当然是拜最近天气不好所赐,否则他这顶尖儿的大红人,想好好睡一觉也很困难。对仍在那儿分镜头的导演打个招呼,他就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他这么一站起来,就发现他很高,起码六尺,而且肌肉结实,身材非常修长好看,不像有些武打明星的肌肉像座山般的吓人。他绝不是美男子——武打明星要什么美男子呢?只要打得、捱得、会横眉竖眼的做冷血状,有的长得像送酱油、送煤气的人不是一样地红?杜非在“武星”群中已算长得最好的,他那活泼、精灵,还有那满带阳光的笑容,该是他出人头地的原因吧?

  但是他脸上现在没有笑容,一丝也没有,他看来是疲乏而寂寞的。寂寞?!会吗?他这个整天接受掌声、喝采,受赞美、巴结包围的大明星?他这个以亲切笑容赢得千万观众喜爱的男孩子?

  正待上他停在那儿的“保时捷”跑车,黑暗中有一个人奔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嚷。

  “杜非,等等我,杜非,”是助理制片小周。所谓助理制片不过是电影公司请来专门陪着杜非 的跟班,陪他玩,帮他打点周围琐碎事,最重要的是接了通告负责按时陪他进片厂,或者说押他进片厂,因为时间宝贵,他的片子又多,档期密不通风,不盯紧不行。“我跟你回台北。”

  杜非没出声,却坐在车上等小周坐上来。

  “想去哪儿?我陪你。”小周一脸孔的讨好。

  “哪儿都不去,回家睡觉。”杜非发动汽车,一踩油门,“保时捷”如飞而去。

  “也好,”小周善于察颜观色,见风转舵,是标准吃电影饭的人。“明天拍早班,是不是?”

  “你比我清楚是不是,导演叫你来盯着我的?”杜非不是傻瓜。

  “哎,杜老大,杜非少爷,你烧了我吧,受人钱财不能不做事啊!”小周嬉皮笑脸的。“万一——万一你忘了,整组人的开销不就浪费了?老板再三交待我的,就算你打我,我今夜也跟定你了。”

  “你挨得起我一拳?”杜非终于笑起来。

  “我挨不起你一根小指头,你的功夫——嘿!不是乱盖的,影圈里哪个比得上?”小周夸大的说。     

  “省省吧!你的马屁我听厌了。”杜非说。

  “杜非,就只有你能看穿我,我真服了。”小周说。这种人任何一句话都是诃人欢喜的。

  杜非笑着摇头。在这现实得残酷的圈子里混了两年,什么人他没见过?什么事他没听过?今天他红,他的电影卖钱,他就是老大,就有人跟着拍马屁。明天万一票房跌下去了,谁又会多看你一眼?

  “小周,你到底有没有名字?任何人都叫你小周,你也有三十了吧?十六岁的小妞都这么叫你,你不会难为情?”杜非说:“到底你叫什么?”

  “哎——”小周实在意外,杜非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当然有名字,我叫周信义,信用的信,义气的义,只是大家叫惯了小周,我也由得他们去,你不问起,我自己都几乎记不起这名字了。” 

  “就有你这种人。”杜非摇头。

  “我是小人,名字不重要,叫阿猫阿狗还是我,永远跟在别人后面摇尾巴,”小周说着也有点悲哀了。“我能有你十分之一的本事,别人也会记得我名字了。”

  “看你,婆婆妈妈的还伤心了呢!”杜非大笑。“以后我叫你周信义,行了吧!”

  “谢谢你,杜非。”小周第——次露出了真诚,像他这样的人,也真不容易。“无论如何——我很感激。”杜非转头看他一眼,怜悯之心动了。“我们去喝杯酒吧!”他说:“反正也不晚。”

  “不要为我而去,你休息重要。”小周说。杜非不语,“保时捷”停在统一饭店门前。一个门僮迎过来,一看是杜非,连忙堆起笑脸,也不干涉车子停在门前了。

  “杜非先生,请,请。”门僮巴结的。

  杜非大摇大摆的走进去。他是首席武打明星,他有这个大摇大摆的资格。

  “去大酒吧!”杜非说。

  小周唯唯诺诺的跟在背后,他已习惯做人尾巴了。

  “周信义,”杜非倒是坐言起行,不再叫他小周了。“你捞这个助理制片,多少钱一个月?”

  “总是有万儿八千的,”小周打看哈哈。“不过也不是时时有得捞,没片子拍时就在家喝西北风咯!”

  杜非皱皱眉,他是个热心的男孩子,也讲义气,他就是听不得别人可怜兮兮的事。

  “才万儿八千?”他想一想,仰头一口气吞下那杯酒。“这样吧!你不如跟我拍戏,当武师。”

  “当武师?我哪儿有资格,”他苦笑。“说真的,叫我捱打倒是会的。”

  “捱打也是种本事,”杜非笑了。“无论如何总比现在好,三、五万是不成问题的,弄得好每个月十万八万的,你自己考虑吧!”

  “你杜老大一句话,我跟你,还考虑什么呢?”小周到底是见过场面的人。

  “明天我会通知导演。”他再喝一杯酒。“走吧!太晚了,明天我没精神打。”

  “是是。你也真够辛苦,明天好像有两组戏吧!”小周是仔细的。

  “两组。”杜非扔下了钱就站起来。“对了,另外你还可以帮我忙排期,你知道我没有这个耐性。”

  “交给我办,”小周把胸口拍得劈劈啪啪。“错不了。”

  才出大酒吧,就看见电梯里走出几个人,下意识的,杜非就停住了脚步,呆怔一下之后,立刻机警的缩回酒吧。

  “怎么?是对头?”小周压低声音问。

  杜非不响,眼睛中有着奇怪、难懂的光芒,脸上的神色——也特别得很。又似惊愕、又似意外、又有悔恨、又有歉疚,小周简直看呆了,是——什么人呢?

  他伸出头,看到几个男女。

  很普通的几个男女,有老的,有年轻的,就像是家庭聚会,谁呢?杜非为什么要躲开?那个年轻男孩子长得斯斯文文的,一脸的读书人模样,绝不可能是对头。那个女孩子——啊!是了,莫非是杜非的什么人?她非常漂亮、非常耀眼,只是,她有绝对不属于电影圈的气质,杜非可是为了躲她?

  直到他们六、七个人走出统一饭店,直到他们的影子消失在电动玻璃门外,杜非才透一口气,神色渐渐恢复正常,慢慢地走出去。

  “是什么人?杜非。”小周试探着问。有关心、有好奇,他不相信会有杜非怕见的人。

  杜非不响,径自拉开车门跳上去。

  小周自然不敢再问,心中再好奇也只能忍着,杜非是他的财神爷,他不取得罪。

  杜非把汽车开得飞快,快得——令呼吸都几乎不畅,而且从上车到回家,他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得令人没办法不怀疑,刚才那些人是谁?是谁呢?怎么如此这般的影响了杜非的情绪?车子停在杜非靠近北投的漂亮别墅外,他没有驶进花囿,坐在那儿犹豫片刻。“你先进去睡觉。”他对小周说。

  “你呢?”小周立刻问。 “我到台北去一趟,一个钟头回来。”他没有表情的说,但语气坚定。 “我陪你。”小周立刻说。倒不是为了巴结,职责所在,明天一早要押着杜非去拍戏。

  “下车。”杜非沉声说。

  “杜老大——”小周苦巴巴的。

  “你要我扔你下去?”杜非的口气很不好,他——无端端的发什么脾气?喝酒时还好好的——那几个人!

  “好,好。”小周不敢不依从。“我在家等你,你回来我才睡,杜非,明天早班——”

  杜非根本不理他,“保时捷”刷的一声就消失在黑暗中。

  他脸色还是不怎么好,乍见任倩予——是她。肯定的是她。那一段始终埋在心底的往事猛烈被掀了起来,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在翻绞,她——怎么突然出现了?四年来她音讯全无,仿佛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刚才——若不是旁边有她的父母,有潘士廉一家人,杜非真不敢相信就是她。虽然只看了几眼,但——她变了好多,好多,丰腴了、成熟了、稳重了,比以前更漂亮,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自信。她从哪儿跑出来的?这四年里她做了些什尘?看情形她生活得不错,又和潘士廉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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