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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妈妈,别哭了。”她轻轻说:“我们出去,我们——不该留在这儿。”

  曼佳闻言一震,她抬起茫然红肿的眸子,突然之间,她记吉士柏最后的那句话,当他的手接触到她指尖的一剎那,他眼中闪动着喜悦、满足与温馨,在他面临死亡的一刻,他竟忘却恐惧与绝望,他说爱——

  爱!他说爱。

  一剎那间,曼佳心中涌上千万种情绪、涌上千万个歉疚,她——她——天!士柏对她说爱!士柏推开了薇姑和耐雪,挣扎着扑向她,只告诉她爱——

  天下怎样的爱!

  士柏生前有无数段的爱情,有无数个女孩子,士柏生前永不肯面对一个女孩子,永不肯只爱一个女孩,在死神捉住他时,他挣扎着得到最后的接触,他说爱——就是那一触,就是那一个字,对曼佳来说——那是永恒。

  一剎那的永恒也是永恒。

  曼佳缓缓垂下头,缓缓握住士柏冰冷、僵硬的手。

  在最后一剎那,他们真正的连结起来,以往的种种恩怨,都在那一剎那间消逝于无形,她感觉得到,心中有一株小嫩芽在迅速生长,是——爱?

  死亡,往往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荆士柏的突然死亡轰动了整个台北市的上流社会,大家都在议论纷纷,那样年轻的他,真是死于心脏病突发?上流社会并不表示全是“上流”人品,只不过金钱造成他们的名誉地位而已,他们之中开始有人说:“荆士柏一生风流,可能是死于某种风流病?”这话一旦传开,假的也变成真,似乎,士柏就真是死于风流了。

  谣言归谣言,士柏的出殡还是盛况空前,有头有脸的人都到齐了,大家在灵前寒暄招呼,除了那必然的一鞠躬,似乎当灵堂是他们的俱乐部了,真正悲哀的人有几个?人死了就是结束,交情的结束,友谊的结束,经过了时间的冲淡,最后的结果是遗忘。唯一例外的,该是爱,该是感情,这是奇妙的,爱不会因生命、肉体的死亡而结束,反而随灵魂升华,你能说这不是造物主的仁慈吗?

  士柏被葬在荆家祖坟,那是在阳明山上,背山望水的一处地方,很安静,很远离凡尘。死前他最不爱静、最怕寂寞,死后——他还能选择吗?他只能安息了。

  送殡的只有荆家的家人,谢绝一切外客。两部汽车,曼佳、孝威、薇姑和士枫、林苹、耐雪分开来坐,这安排其实也多余,此时此刻,难道谁还来争风吃醋?

  曼佳撒了第一把泥土,仵工就开始埋葬,士柏生前不信任何宗教,所以他们也不采用任何仪式。泥土把整个棺穴填好,开始筑墓碑时,荆家的人就默然退开。

  不只曼佳沉默,荆家的每一个人都像重铅压在心头,士柏怎么会突然死亡呢?事前没有一点儿征兆,医生不是说休养一阵就会好吗?他正在复原中,怎会死?而且——他死得那么奇怪——奇怪的痛苦和奇怪的恐怖神色,难道——他真如外面所传的有另外的风流病?

  两部汽车鱼贯的驶进荆家花园,这曾经满是阳光、光茫四射的宅第,已蒙上了阵阵阴霾,连满园的名贵兰花都黯然失色。

  花园中停着一部陌生的汽车,这个时候,谁会来探望或问候不幸的荆家人?士枫领先入屋,他意外的望着那位曾在医院中见过一面的年轻张医生。

  张医生?他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阵跳动。

  “张医生?抱歉让你久等了,”士枫以主人身分说。他也为哥哥的死亡而悲痛,毕竟,男孩子的悲哀只在心中。“你——有事?”

  张医生点点头。平日他已是神色严肃,不怎么爱笑的,此刻——竟是凝肃而郑重。

  “秦大夫就来,我相信——有点事必须告诉你们。”张医生说,看屋中所有的人一眼。

  本预备上楼的曼佳停下来,孝威、林苹、耐雪、薇姑全都意外的站住了,张医生的神情、张医生的语气,分明有着些特别的事。

  “关于士柏的?”士枫坐下来。他的心跳加速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也控制不了。

  “是的。”张医生看曼佳一眼,“荆夫人,荆士柏先生死亡之前,你在身边的?”

  “为什么这么问?”两天来,曼佳第一次开口,一出声,声音竟沙哑得几乎不能辨认。

  士枫也看曼佳,他惊异——曼佳是真悲哀吗?

  “因为——荆士柏的死因有点问题。”张医生终于说。

  这句话一出,全屋子里的人都震惊得呆住了,死因有问题?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士柏不是死于心脏病?难道士柏——曼佳第一个变了脸色。

  “请你说清楚点,张医生。”士枫沉不住气的站起来,这句话简直像个炸弹,每个人的神经都被震坏了。“什么叫死因有问题?”

  张医生摇摇头,并不立刻作答。

  “我想等秦大夫来再说比较好。”张医生正色说:“当初是由我们俩一起检查、医治,死亡之后也是我们俩一起检验,我希望他也在场才讨论。”

  “到底是什么事?”孝威忍耐不住了,年轻的他因父亲的突然死亡而失去平衡、失去控制,他已同时失去了父母,他已是一个——孤儿了。“你说,你快说!”

  “孝威,”士枫制止他,“应该等秦大夫。”

  薇姑走到孝威身边,轻轻的用手围住他的肩,孝威等于是她一手带大的,她对他特别关心和爱护。孝威看薇姑一眼,眼圈一红,转开脸去不再言语。丧父之痛,他已算最沉得住气的了。

  “士柏去世时我在他身边,”曼佳突然自动说:“同时在场的还有薇姑和她的女儿耐雪。”

  张医生看看薇姑,又看看耐雪,显然,他对这人口简单、关系却复杂的家庭颇为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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