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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他握紧了她的手,怕她会走失似的。

  走几步他就转头看她,两人交换深情甜蜜的一眼,会心微笑。不必说任何话,心灵已沟通,像电脑般,能从互相的眼中读出对方的心声。

  走到一处,她突然停下来,指着对面马路上的一幢古典雄伟大厦。

  “中国银行?”她不肯定的说。

  “你真的认识这儿哦,”他惊异的盯着她。“还知道其么?”

  她摇头。自己也不懂为甚么认得这儿。

  “你有古老的上海梦?”

  “甚么意思?”

  “梦中来过上海?”他打趣。

  “不一定是上海,是东方某地——”她眉心微蹙。“从小到现在,一直感应到神秘的呼召。”

  “神秘的呼召?”他大笑:“我不懂。”

  “我也不懂。”她摇头,再往前走。

  再走下去,她沉默下来,再没甚么熟悉的发现,一切都陌生又新鲜。

  第二天早晨,她告诉他想观光旅游。于是他包租一部的士,整天带着她四周围游。

  “我想看以前的法租界,英租界区。”她说得好突然。

  “为什么?这儿那里还有租界?”少宁愕然,“没有人知道。”

  “我知道。”的士司机转头说。他是个五六十岁的男人,看起来虽还健壮,却风霜满面。

  “解放建国后不是路名都改了吗?”

  “以前我很小的时候,曾住在法租界,”的士司机说:“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请代我们去。”梵尔兴奋起来。

  的士司机把汽车转到条横街,再倒车回来往前走。车多,塞得很厉害。梵尔眼中透出焦急。少宁看在眼裹,无法不好奇。

  “告诉我,法租界有甚么吸引你?”

  “不知道。”她闪动着疑惑的眼光。“只觉得——应该要去。”

  “这是甚么现象?来到上海,你整个人都好像变了。”

  “什么地方改变?”

  “你还是你,感觉上——你是另一个人。”阳光下,她汗毛肃立,有着莫名恐惧。

  “我们明天离开,去巴里岛。”她说。

  他凝望她,想看穿她的灵魂。

  “理由?”他摇摇头。“你害怕甚么?”

  “不,不是害怕,我不知道——”

  “法租界到了。”的士司机宣布。

  两人停止说话,都把视线移往窗外。司机很体贴,缓慢的开着车。

  “徐汇路”,梵尔看见路牌,心头灵光一闪。“请带我们去“慕而鸣路”。”她讲。一讲出口,

  自己也被吓了一大跳。

  少宁眉心微蹙,没出声,只疑惑的望住她。

  “小姐,你找对人了。”司机转头,露出——张笑脸。“今天上海的士司机怕没有几个能带你去“慕而鸣路”,路名已改。”

  “谢谢。”梵尔益发不安。“我——不知道为甚么会知道这路名,脑中突然闪动这几个字。”

  “对个知道的事我们努力探寻,反正有的是时间。”他耸耸肩。

  “你不会觉得我莫名其妙?”

  “怎么会?”他拥她一下。“或许有很多潜在的意识,你自己真的不知道。”

  她又想起那些幻象,难道是潜在的意识?

  转近慕而鸣路,梵尔心中怦然,那一栋栋原本精致,现已古旧不堪的小洋房尽现眼前,勾起她彷佛远古的印象——她来过,她看过,不知如此,她熟悉这。

  “停车。”她大喝一声。的士停下来,就在一幢法国风味的小洋房前。她小自觉的推门下车,径自走到那栋虚掩的镂花铁门前。十七号。门牌上这么写着。

  院子里很多小孩在玩耍。原本或许是个花园,现在却堆满杂物,如火炉、炒菜锅甚么的。显然,三层楼里住着很多户人家,是个大杂院,而不是以前有钱人的公馆。

  她往上望,灰黑破旧,墙上的水泥也一块块剥落。窗户上挂满衣物,贴着纸张——免了窗帘。一个印象忽然闪进脑里,那是一间垂落珠罗纱窗帘的卧室,一张大铜床,床中央的屋顶也挂着和窗帘一样的蚊帐:法国宫庭古典家具,一个女人坐在镜前梳桩。那女人——那女人竟是自己。

  “看到甚么?”少宁的双手轻轻放落她肩上。她像受惊的小驴,吓了一大跳,整个人惊跳起来。

  “你——你——”她指着他——不不,他是少宁,她深爱的男人。

  “我吓着你?”他温柔的凝望她。

  “不——”她再看一眼那房子,转身上车。“我想得太入神。”

  “你想什么?”他关心。

  “没甚么,”她不想讲。“我好累。”

  “让我们回酒店。”他吩咐司机。

  那夜回去,梵尔病了。她有一点发烧,不是高烧,但梦呓。口里喃喃念着一个似名字又听不清的字。半夜惊叫而起,满身冷汗。

  天光时,少宁请来酒店医生。医生检查后说没大碍,有点劳累又水土不服而已。

  吃两次藥,她就精神起来。

  “不好意思,这个时候生病。”她歉然。

  看着她憔悴的脸,他心痛的拥着她。

  “我们有一生一世的时间,我始终陪着你,病几天有甚磨关系。”他深情说。

  她迎着他的视线,也许是病中软弱,她感动的说:“不是一生一世,我生生世世跟着你。”

  他突然皱起眉头,冲口而出。 

  “谁这么对我说过?”他呆怔着。“这句话听来这么熟悉。”

  她立刻想起十七号小洋房卧室中那女人,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心就颤抖起来。

  “你的其中一位女朋友?”她故意说。  

  他似乎完全没听见她的话,犹自喃喃说:“生病的你看来更楚楚动人,梵尔,我好像认识你几生几世似的。” 

  她把脸贴在他心口,泪竟从心中涌出。

  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她,怎么变成这样?就是少宁说的来到上海,你还是你,但“感觉”上你变成另一个女人。

  感觉上。

  “甚么时候我们去巴里岛。”她问。

  “病好了立刻走,你说走就走。”

  “那么——明天。”她吸口气。

  她也有个感觉,她要逃离这儿,逃离那个从小在生命中出现的神秘呼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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