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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你觉得累吗?”

  “什么?”

  “你现在的旅行让你觉得累吗?”

  “不。”我说。

  “那么我也是不。”他说。“我已经习惯旅行的感觉,没有办法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停留。”

  “即使那个应该长期停留的地方是‘家’?”

  他低低笑了,说:“我没有‘家’,‘家’是有归属感的地方,我没有。”

  我垂下头,突然食不知味起来。

  “亚树,你的脸要贴到桌子上了。”

  我索性就往木头桌面贴上去。我也没有“家”。

  他推了推我的肩膀,发觉我在哭,他轻叹一声,递了条手帕过来。“别哭了,爱哭鬼。”

  我捏着他的手帕,却无法阻止眼泪继续涌出。

  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没有归属感的人是这么样地不适合单独拥抱寂寞。

  我吸了吸鼻子,用他的手帕擦乾脸上的泪痕。

  看了他好一会儿,我说了一句平常我绝不可能说的话:

  “喂,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他很大方地把他的手臂和胸膛都借给了我。

  如此温暖,如此温柔。

  当天晚上,我们就看见了北极光。

  下了一整天的雪在早上就停了。

  虽然户外的气温还是一样的寒冷,但空气变得较为乾燥,天空也变得澄澈明亮。

  这样的夜非常适合观测极光。入了夜,哈曼先生便驾着雪车送我们到一处视野良好、没有林相遮蔽,也没有任何光害的苔原上,等候极光出现。

  拍摄之前,哈曼给我上了一课,他告诉我说:“北极光是由于荷电的粒子在地球磁场中和大气中的分子疾速碰撞,一些过盛的能量转换成光而形成的。这种荷电粒子来自太阳,所以太阳黑子数量大增时,北极光特别明显;反之太阳黑子数量减少时,北极光就比较少见。

  “太阳黑子的活动周期是十一年,所以有十一年一次北极光高潮的说法。上一次北欧出现大量极光是在一九八八和八九年之间,照此推算,下一波应该就是在这一、两年。”

  哈曼长期居住在寒冷的拉普兰苔原,极光对他们来说,就像个亲切的朋友一样,在冬天午夜来访,在春天来临时悄悄离去。

  到了观测地点,高朗秋他们四人便合力架起一台二十公斤重的摄影机。大卫很得意的告诉我说,这架超高倍率的摄影机跟以往他们使用的摄影机不同,敏感度相当于AS60000感光度的底片。需要感光度这么高的摄影机是因为北极光的亮度只有0.6Lux,一般摄影镜头没有办法完整的拍摄。

  复杂的数据和专业摄影术语我听不懂,简而言之,就是北极光的亮度不高,一般底片拍不下来就是了。

  我们从八点多就开始等。气温很低,我怀疑不只零下二十度,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像只熊一样,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我们躲在一个临时搭设的圆顶帐棚里,一边喝着保温锅里的热可可,一边咬冰脆的巧克力糖。

  十一点三十分左右,黑暗的天空出现了令人意外的访客。

  高朗秋首先冲出帐棚,跑向摄影机,其他人也立即跟了出去。

  我钻出帐棚,仰首往天空看。

  极光开始时先是慢慢散开,然后愈来愈亮,在冰原上覆盖着柔和的光芒。十分钟后,如跳舞般变化不已、此起彼落,又如窗帘在风中不停地飘动,我们恍如沐浴在一片颜色变化不断的光雨中。即使不相信神的人在此刻都会赞叹一声,向造物主致上最高敬意。

  极光持续了很久,我不知道高朗秋他们拍得怎么样,不过我是看得着迷了。大半个夜,又冷又倦,我却始终舍不得移开视线。

  仰着颈子实在太累,最后我索性在雪地上躺了下来,追寻着那片舞动的光影。

  极光消失了,天空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淡的蓝紫色——这是北极圈永夜时候的白天天空,太阳没有升起,但是天亮了。

  空气中的水气在低温下结了冰,变成钻石尘飘散在空气中。

  一双手将我从雪地上拖了起来。我的衣服附着了一堆钻石尘,被拉起来的时候,仿佛听见了碎钻掉落在地上的叮当声。

  “你冻得像根冰棒。”高朗秋有些恼怒的说。

  我的脸很痛,我想我是冻伤了,奇怪的是,我并不怎么烦恼。我大概是连脑袋也冻坏了,因为当高朗秋说我像根冰棒的时候,我竟然说:“那么请你融化我吧。”

  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的感性,然而他却一手掌打了我的头,说:“呆瓜!”

  我真的是个呆瓜。

  好痛,全身都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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