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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初雪那天,日江红虎街上的陶氏香行热闹非凡。

  酝酿了一年的松香、草香终于摆上架,随即吸引了许多闻香客。以往花香、果香种类虽多虽好,却是适合女子使用;男子多用木香,如今多了更多选择,自是会图个新鲜。

  香行中,陶三笑得合不拢嘴,收钱收得手都酸了。望着络绎不绝的来客,他真心觉得今晚得到祠堂多烧几炷香,多谢祖宗庇佑,多谢大哥生得一副商人头脑,多谢陶家上下一心,也多谢远在福平的小妹没给人惹麻烦。

  季节入冬,他的心情却像春天,像蝴蝶,飘扬、飞舞,飞舞、飘扬……

  拉开香行后门而入,陶知方看着三弟有些不堪入目的诡异笑容,皱起眉,一掌往他后脑勺拍去。“正经点,你这模样,会吓着人的。”言语间是斥责,语气却温和。

  “大哥,”陶三抚抚后脑,朝大哥点了点头,随即眼神一飘。“知道啦。可见这光景,能不开心吗?”

  陶知方放眼望去,被挤得水泄不通的店中,几个常来的商家姑娘一改文雅,面目狰狞地抢着所剩不多的新品松香;那松香熏在衣上极为风雅好闻,若是姑娘买了送给心上人,相拥入怀该是多么心情愉悦……只不过三弟成日把斯文人的粗鲁当成好戏,这心态真该改改。

  他摇摇头,说了正事:“福平来了客人。三弟,我得上观海茶楼一趟,过午方回,店里劳你看好。”

  福平?陶三眨眨眼。“是大哥的老友江大人?”说好要把小妹带走两年,该不会是反悔了?若小妹这时回来,见到店里热闹得紧,不知又会露出怎样万般无趣的表情来杀风景了哪。

  “不是。”陶知方回着,脸色有些沉。“是福平县的魏师爷。”

  “喔……”语尾拉得长,陶三回忆着这号人物。“可是那个长得一副文人脸、眼神却有点奸又有点狗眼看人低的师爷?”

  白了他一眼,陶知方颔首。

  “明白。”陶三也点头。“大哥辛苦了,有什么事就交代给我和堂弟吧。”

  摇摇头,陶知方交代了几件事,便由后门离开。

  每月按时寄回家的平安信忽然迟了,他心中不安,提笔写了封信给老友,想问个详细,怎知等了许久没等到信,倒是等到了魏师爷。

  多年交情他哪里不懂兰舟的性子,有愧、有所求,当面对面说;有重大的事,断不会写在信中,这是在京中朝中待过,被逼出的谨慎。

  兰舟人未到,但唤了魏师爷来,是为何?

  莫非小妹有事?

  出了什么事她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一路上,陶知方抑不住紊乱猜想,直到来到望得见海的茶楼,掌柜领他到僻静的位子。那儿,魏师爷已在等待。

  魏鹰语见陶知方走来,起身相迎,吩咐掌柜上了茶,便道:“陶爷请坐。”

  若他没记错,上回香行中同桌而坐,引来眼前人的迟疑停顿,陶知方暂时还未坐下。

  见状,魏鹰语心中有数,起身作揖道:“去年鹰语有所得罪,还望陶爷莫要往心里去。”

  并非所有人都如兰舟,打从一开始便不会将人以阶级去区分,可陶知方看得出,眼前的魏师爷,已是真心不介意与他平起平坐。

  陶知方道:“不敢。魏师爷客气了。”他掀了衣袍一角坐下,拱手请他一同入坐。

  那时,掌柜上了茶,为两人勘满才退去。

  魏鹰语看着眼前陶知方,心道阿九说起话来不卑不亢的模样,多半是受了她大哥影响吧。他说着:“大人差鹰语前来,是怕陶爷担心。过去几个月,福平发生许多事,也当对陶爷当面交代。”

  交代?陶知方眯细眼。

  魏鹰语停顿了会,才将事情原委道出:“三年前大人因故离京,人是离了,围绕着大人的争斗却是带到了福平。鹰语与贾立,一个受命刑部钱大人,一个受命大理寺陈大人,紧咬大人不放,为的是大人手中的一本名册。”话说至此,他稍停,只因见到陶爷垂下眼。旁人的秘密,他不想听;陶知方在大理寺为官时,便是藉此避祸?

  陶知方没有回话。

  陈、钱两位大人的明争暗斗,在朝中人尽皆知;这些年兰舟身边的人物复杂,各怀鬼胎,也亏得他能与两方人马共处,多年相安无事。

  然而他若是早知这一层,断不会应允小妹到福平去趟此浑水。

  “数月前陈大人有了动作,”陶知方不说话,但仔细听着,因此魏鹰语继续说道:“大人的一位朋友被杀害,贾立叛离,阿九受了伤。”

  “什么伤?”陶知方双手在桌下腿上紧紧楸起,沉声问着。伤到无法写信回家?兰舟也伤了?伤了手还是脑,所以没有早点通知他?

  陶知方会动怒,是人之常情,魏鹰语仍将事情诚实道来:“暗器袖箭由背心射入,血流不止,伤了筋骨,大夫刮肉取箭,又在府中调养数月,如今已无大碍。”

  事情过了那么久才肯派人前来,陶知方冷声问着:“还有呢?”

  被那一双正气眸子瞧得有些心虚,魏鹰语清了清喉,才接着道:“公堂之上,阿九暴了陶家仵作身分,也暴了身为女子。”

  陶知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半晌,才问道:“该到日江,对我说这一番话的,不是兰舟吗?”老友不亲自前来,是不敢面对他?

  陶知方没将怒火发在他这传话人身上,是好脾气,魏鹰语在心中赞他冤有头债有主。

  “你家大人现在何处?”

  “京城。”

  闻言,陶知方一顿。

  当初潇洒离京,不就是为了远离朝中喧扰?兰舟心思深沉,却曾怀抱理想,是因不断牵连无辜,才起了去意。或许当年他想过褪去官袍,隐在山林,是因放不下自幼一同长大的贾立,才顺着陈大人安排去了福平;也因心中仍抱着一丝盼望,盼在乡间,再小的案子也好,他都要尽力厘清真相。

  此时上京,他岂不是又将自己投入了一锅黑水?

  然而陶知方不会阻止,因为,他猜得到兰舟此举,出自什么样的想法。

  一年前兰舟的日江之行,自私背后藏着官场打滚半辈子仍未被染黑的初衷,所以他将小妹交给他。今日来到日江的不是兰舟,他的私心却显得更清楚明白了……

  兰舟可想过,若他这做大哥的不允呢?

  还是,老友又在赌,赌他会将家族利益摆在前头?

  陶知方默然,只是将视线从魏师爷脸上移开。手边架得极低的横栏外,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魏鹰语也沉默。

  如大人所料,只要他如实道出一切,陶爷会做个明白人。一个阿九,换一家平安,任谁都知道该怎么做。

  接下来,他只要回到福平,数着回京的日子便成了。

  魏鹰语也看向了海面,那一波一波的海浪迭起,正正说明了世间的道理,是一山还有一山高;而最后的赢家,是钱大人……思及此,他不禁扬了嘴角。

  从镶金边的窗棂望出去,京城的初雪如细花,落在庭院枯枝上绽放,随即又融去。

  手边上等木雕桌椅,铺着手工精绣彩缎,细看所有图样、纹路配合着季节,选色较春、夏单调,却是用上了各式的绿,深浅交织,意寓松柏长青。

  江兰舟一身靛色长袍,手中捧着今年官窑上呈的精巧杯子,双眼落在其上山水与一叶小舟,想起的,是某人眼巴巴盯着麻油小瓶,只是远观,不敢亵玩的模样。

  笑意爬上那白净脸庞,他啜了口杯中晶莹的新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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