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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贵蔚听了这话,力量整个弱了下来,身子一放松,痛哭了起来。

  听着这哭声,他的心揪扯着、拉裂着,他痛得闭上眼,心里只有这些念头——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大声说话?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争吵?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伤害彼此?他好想软下身段哄慰她,不管她怎么惹他生气,他都想先跟她说一声,抱歉、对不起,他不该这么大声地吼她的……

  可是他一定得先把她带走,不要让她再对此处有所留恋。“我们回家,有什么话回家好好的说,我会好好的听。”他放软声音,苦苦地求:“听话,好不好。”

  黄蔚没反应,只是揉着眼,好可怜地抽泣,他便将她抱起,带她下楼。

  门外,汝音正担心地看着他们。贵蔚抬头,哑着嗓子喊:“磬子姐,我……”

  贵媛安马上把她的头压回怀里。然后,他极快地压下脸上的苦,对汝音笑了一下。“谢谢。”他柔声地说。

  可汝音却对这微笑与道谢,感到毛骨悚然。

  他们经过大堂,裕子夫在那里抽着药烟。

  两个男人用最冷冽的眼神,交会了那一瞬间。那是一封战帖——

  回到府邸后,贵媛安让婢女们为贵蔚沐浴,将她打理得清爽舒适。

  亥时后,他差人备了鱼粥、热茶以及一块刚用猪油煎过的茶粿等食,送进贵蔚的房里。他自己也在更衣后,来到贵蔚的身边。他进屋时,看到婢女正在为贵蔚梳头。而那些热食放在梳妆桌旁的小几上,还热腾腾地冒着烟。

  但那个小人儿,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妆镜,对那充斥的食物香气毫无反应。

  贵媛安走到贵蔚身后,伸手,向那婢女讨梳子,然后将房里的外人全支开。

  贵蔚在镜子里看了贵媛安一眼,他也对着镜子,回以一抹好温柔的微笑。

  贵蔚却逃避似的,垂下眼,哀苦地皱眉。贵媛安努力不去在乎,继续替贵蔚梳发,另一只手好亲密地抚摸揉捏着她嫩白的颈项以及软软的小肩。“蔚蔚,你的发好软,好好摸。”他示好地说:“之后让哥哥给你梳发,如何呢?”

  贵蔚仍垂着头,不理他。他放下梳,端来一张凳子,坐在她身旁,近到可以感受他急促不稳的呼息。“蔚蔚饿不饿?”他拿了粥,替她吹凉。“吃些东西?”

  贵蔚摇头。

  他不放弃。他把瓷碗放下,拿来了那盘茶粿。像以往一样,他体贴地为她切成适口的大小。“那吃点茶粿好不好,你最喜欢吃的。”贵媛安好声好气地求她。“不要不吃东西,哥哥会很担心,蔚蔚。”

  贵蔚看了那茶粿一眼,许多恐怖的回忆都涌上心头。

  德清氏与主母想用她最爱的茶粿毒死她:德丰也想要用同样的方法,杀死她。

  她现在根本不爱那糖茶粿了,只觉得恶心。

  贵媛安挟了一块想要喂她,她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推开贵媛安的手,那急切,像是在推开一只拿着匕首的手——结果,那牙筷掉落的声响,异常的刺耳。

  贵媛安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心意跌碎在地上。

  贵蔚僵着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是故意要糟蹋的。

  她当然知道哥哥这么做的用意。他想要跟她和好,想要跟她道歉。不管谁对谁错,他都用那低软的姿态告诉她,他不深究了、不计较了,只希望这一声道歉,可以消弭所有的隔阂障碍,让彼此的眼里都可以再出现那毫无杂质的真挚心意。

  可是,她没办法对他打开心房。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残忍。

  她不要再让贵媛安示好,凸显自己的狠心与愧疚。

  “没关系,蔚蔚。”没想到,贵媛安仍是平静的,弯身将筷子拾起,好脾气地说:“还有很多……”

  “大哥!”贵蔚终于受不了了,崩溃似地哭出声来。“我拜托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我已经听你的话,想做的事不做了,想去的地方不去了,想要交往的人也不见了……”贵蔚捂着脸哭着。“你为什么还要烦我?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好?你是不是还想要求我,做那些我做不到的事……”

  贵媛安静了一阵。他把那盘筷搁回原处,站了起来。

  他退离她五步,然后轻轻地问:“哥哥站这里和你说话,这样你宽心了吗?”

  贵蔚的肩抖着,抽噎着没回话。她也不知道贵媛安要做什么。

  “我今晚,想和你说一件事。”他压抑过的声音,显得很平板。“明天,哥哥要远行,去牡国,四个月。”

  贵蔚一怔,静静地听,心里却想:四个月,多久的时间?

  “我本来想带蔚蔚去的。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散散心,看看牡国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我改变主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依然好柔,像哄着孩子似的。“蔚蔚还是不要看到哥哥,比较好。你就留在家里,哪儿也不要去,乖乖等哥哥回来。”

  贵蔚的心里开始发酸。四个月,是会让很多东西都改变的时间。这时间或许可以让彼此冷静,让误会冲突冰释。但,这却也可能是——让本来亲密的两人变得生疏的时间。他们两个人会往哪儿走?贵蔚害怕地想:会往哪儿走?

  她说不出答案,因为她知道这个答案是多么的残酷。他们已不像从前,回不到分别能够让相思更浓的日子了。忽然,她有一个冲动,想要告诉大哥,带她去,不要和她分开,分开那么久的时间——

  同样的,贵媛安也在等,等着给她机会,反驳他的决定,并求他带她一起走,求他不要让彼此分离寻得那么远、那么久。他平静的表情下,藏着的恐惧不亚于一个无助的女子,他也知道这样的分离,他们的未来将往哪里走去,贵蔚难道希望他们成为毫不相干的陌路人吗?

  房里笼罩着一片紧绷的宁静。最后,贵蔚深吸一口气,低低地说:“大哥去。我会乖乖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不用你操心。”

  贵媛安笑了一声,贵蔚一惊。

  “好。”贵媛安近乎自暴自弃地说。“很好。蔚蔚。”

  贵蔚讨厌这笑、这语气,好像在嘲笑她的决定。但低着头的她没看到,那笑有多苦。而且那个笑的人,眼睛已经红了。

  贵蔚听到脚步声,以及门打开的声响。

  离去前,贵媛安又说:“或许,四个月后,你会愿意,看我一眼。”

  门关上了,贵蔚转过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房。

  让自己静一静,这是她希望的,可很矛盾的,贵媛安走后,她的眼泪与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全部宣泄而出……

  因为她看到了,两人的面前出现一条分隔极远的岔路,而她自己选择推开贵媛安的手,执意往另一条路走去。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压下对那些人的愧疚、罪恶,与对自己的不谅解。但她却离贵媛安,越来越远了——

  而贵媛安,出了门后,他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这房里的哭声,等着她睡着时,进去为她添衣盖被。

  直到这种时候,他还在担心贵蔚的身子,怕她哭累了、睡着了,没裹上被耨害了风邪。他还是在怕,怕她受到这外界的一丁点伤害。但现在,那孩子之所以哭得这么伤心、这么悲痛,却是因为他,一直都不愿她受伤害的他。

  他们为何会走上这条岔路?为何得面临分道扬镳的选择?而他又为何鼓不起勇气,将她强拉过来,替她做选择?

  那房里的哭声,激起了他内心的不舍、悲伤、彷徨、无助,终汇聚成一股莫大的压力,像惊涛骇浪一样吞没了贵媛安。

  他仰起头,状似看着天上微微朦胧的月亮,好久好久。但其实,他是不愿让人知道……冠礼之后便从没掉过眼泪的他,会这样放肆地让眼泪一直掉落、掉落。

  贵媛安走得好急,贵蔚起床用早膳时,他已经上路了。

  贵蔚有些庆幸,或许,暂别这四个月,对彼此来说,都是好的。他们不必再这样对彼此大吼大叫了,可是,却也有些落寞。

  望着空荡荡的对桌,贵蔚想起贵媛安那又轻又暖的诱哄声。

  蔚蔚,你觉得,哥哥能给你的,是否太少了?

  哥哥能给蔚蔚的,也不只有这些……

  人在自己身边时,她觉得压力好大;不在自己身边时,又无法克制去思念……

  这庞杂,压得她更加紧闭自己的心房,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总是很孤僻的,把自己关在多福院里。

  当然,她也知道,这可以让婢女们好办事。她们一定被仔细地嘱咐过,要好好地看牢她,不准她跨出这宅邸半步,更不准在她面前闲言闲语,说些外头的事。

  她再度变回那孤寂的贵蔚,只有手里的陶土与油彩,可以让她暂时幻想一下,自己有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以及无话不谈的朋友们……

  贵蔚就这样茫茫然地,与陶俑们共度了两个月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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