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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心或是野心早晚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墨白眼中氤氲,沙哑地道,“我要皇上知道,我上的奏折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字字血泪;我要让皇上知道,他现在所处的是怎样一个内忧外患的境地;我要让皇上知道,他赶走我不打紧,但却不能够留一群小人在身边!”说着,蹲下身一本本地捡奏折,“十三道督察御史就是为朝廷体民意、访民情,直言上谏的。我不写、不奏,又算什么呢?皇上一天不看,一天不批,我就一天不停地写,不停地奏。精诚所至,我相信皇上终究会明白——”

  只希望不要太迟。

  楚濯衣盯着他,不知不觉,鼻子一酸,竟忍不住要掉下泪。她飞快地抹去即将泛滥的泪水,曲膝跪下,双臂紧紧环抱他的脖颈,涩然地低咒:“傻瓜啊!十足的大傻瓜!你这样子算什么?熬夜写了堆山的奏章,皇帝又不看!你的心血还不如宫里面的舞伶,她们至少还能搏君一笑,你呢?你换来的不过是更冷冽的境遇!你是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明白?皇帝支走你,就是不想——不想你再见你啊——”抱住他的瞬间才发现,那长袍宽袖下的身躯是如此瘦削——全都是饱经沧桑磨砺后的嶙峋!

  窝在她柔软的怀中,聆听着阵阵有力的心跳,墨白原本苍凉痛楚的心竟奇迹般地被——一抚平,宛若儿时靠在父亲宽大的怀抱中,可以恣意汲取无穷的温暖。他缓缓抬起头,凝视她亮晶晶的双眸,深深为之眩惑。

  她——像是溺水之人惟一能抓住的浮木,那样贴心、真切。

  “濯衣。”他低柔地轻唤。

  “啊?”她皱皱眉,僵硬地应道。

  “濯衣,江山——在你的眼中或许零落不堪,或许确实在一点点凋敝。但是,我不甘心祖上毕生的心血之源就这样被蚕食鲸吞、被瓦解冰消!”他伸出手,探至她的面前,一字一句道:“尽管,这也许是飞蛾扑火。可我愿意去试一试!我愿意用这一双手去补裂天、用这一双肩去扛起倒塌的半壁江山!我不屑万户侯,也不要带吴钧,我只要一个太平天下,一个还我十年寒窗梦的太平天下!你——能理解吗?你能明白吗?”

  楚濯衣一阵错愕,半晌,吸吸鼻子,才咕哝道:“固执的书呆子。”想想看,当初喜欢上他的原因,不恰恰也是他令人心疼的固执?十八年来,在南海上乘风破浪、出生人死,她见多了岛上兄弟的豪迈,就以为所有的男子都该是那般粗扩。直到在扬州的瘦西湖畔邂逅他,她才明白,这世上还有一种比铁血更坚韧的东西——信念。信念可以给人无可比拟的毅力,即使文弱如他,亦可支撑起一片天。

  楚濯衣不是十分了解墨白的过去。她只知道他出生书香门第,祖上三代都是朝廷重臣,但因牵涉天启年间的“东林党争”之事,而被罢官回乡。崇帧皇帝即位后,处死阉党魏忠贤与其爪牙,大赦天下,墨白才得以进京赶考,施展才华,进而一跃龙门。她虽然不清楚她的丈夫究竟在朝堂上写了怎样的奏章和讽文,但可以想象得出,这书呆子定是见了令人愤慨的事儿。别人不敢吭声,偏偏他这一介书生却胆大包天,无所畏惧,先在御筵上呈奏,后又醉赋一篇,对皇帝和权臣是大加嘲弄和奚落,结果落得一夜官职连降五级。

  五级耶,自古以来有哪个臣子像他这样大起大落?这恐怕也算是旷古奇事吧。

  凝望着她木讷的表情,墨白担忧地拍拍她的粉颊,“濯衣,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他好像讲得太过——会不会吓到她了?

  楚濯衣回过神,霍地一下子站起来,回身在砚台上用劲地磨几下,而后一甩手,回到床榻上,抱膝而坐,“你写你的,全当我方才梦游、说梦话。”

  “濯衣——”墨白啼笑皆非。这算不算掩耳盗铃?

  “不听啦!”她捂着两耳,不住摇头,拒绝再听任何劝辞。

  墨白轻轻一叹,重新回到案几前写奏折。蜡烛一点点燃烧,舱内静悄悄,只听得见毛笔“刷刷”作响。

  也不知是几更天,墨白轻捶酸痛的肩头,放下毛笔。回过头一瞧,他差点笑出声。天啊,那丫头竟维持着抱膝的样子睡着了!蜷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长发披散在两侧,微微遮住她恬静的睡颜。没有白天时的张牙舞爪,此刻的小老虎变成一只酣眠的小花猫,怀抱幽梦,蜷缩成团,唇边带着一丝丝甜甜的笑。

  一定是个美梦吧?

  他悄悄起身,来到她身边,伸臂将她搂人自己的怀抱。烛下,她长长的睫毛上还凝结着一颗不知何时留下的泪珠,晶莹妩媚。或许是常年的风吹日晒,那一身皮肤不似普通人家的女子白皙,反倒呈现出一片金灿灿的麦色。

  她睡得很沉,不然一个习武之人被这样挪动,不会没有丝毫察觉;也许是她十分安心,知道他在这里,所以没有任何戒备。

  总之,卸下一身戒备的她,娇憨醉人。

  他很累,也知道她同样累。只是那辛苦不同,来由不同。他们的相遇就像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却又最真实不过。她快言快语,那直爽的性子是官场尔虞我诈之外所不具备的;她泼辣火爆,那耿介的性子不像他被压抑下来,沉淀下去,所以令人珍惜;她狡黠灵慧,那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女儿情丝岂非比小家碧玉、大家闺秀的矫揉造作更动人?

  在世人的眼中,这些恰好都是她的一根根玫瑰刺,但在他眼中,却是最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啊。

  濯衣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的身上有一种火焰般的魅力,可以燃烧一切,所到之处莫不彩艳四射。是谁说水人难容的?他沉静似水,偏偏就无法将视线从这名火辣辣的女子身上移开。他们是被上天分开的两个半弧,一旦相遇,就再也无法忽视对方。

  他不是不知道未来将要面对的一切,但他绝不后海遇到她,因为,若与濯衣擦身而过,继续沉浸在生命的桔井中,才是终生无法挽回的遗憾……

  他有预感,濯衣的出现会为他开起另一道人生之门:他也明白,未来的暴风骤雨弹指降至——

  第二章 姑苏行

  姑苏城。

  雨后的清晨,朝露浮雾,空气弥漫着淡淡的芳草幽香,清爽。冶人。离开小舟,踏岸而行,两岸风光秀丽,行人疏离。

  濯衣出身海岛,虽然常在江浙沿岸出没,但若非押运货品,却也甚少进城游玩。首次来姑苏,杏眸顾盼着花色满目的新鲜玩意儿——苏锦,难掩兴奋。

  墨白也不催促,负手静静地站在堤上眺望北方,默默想着心事。忽然,一阵阵浓郁的香味顺风飘来。楚濯衣捂着骨碌碌直响的肚子,脸红不已。

  墨白微微一笑,执起她的手,说道:“是我疏忽了,天大地大,五脏庙最大啊。”

  濯衣一捶他的肩,嗔道:“你敢笑我?”哼,死书呆子,也不想想看她大小姐是为谁忙碌了一天一夜,连饭也没吃。

  墨白敛袖,彬彬有礼地朝她一揖,抿唇笑道:“小生岂敢?”

  濯衣微微一挑柳眉,亦不甘示弱,装模作样学着大家闺秀的样子一福,嗲声嗲气地道:“相公折煞妾身啦。”

  两人就这样,也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那异样的目光,径自开心。好一阵儿,墨白才止住笑声,“饿了吧?我带你去吃这世上最好吃的早点。”

  溜衣撇撇唇,冷哼道:“呸!哪门子美食也敢称世上最好的早点?”

  墨白眨一眨眼,勾唇道:“你不信吗?古人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一点没有夸大其词。我要说的是,苏州不仅景美,就连甜食也是天下一绝。待会儿保证你‘垂涎三尺’呢。”

  四季坊。

  楚濯衣瞅瞅眼前古朴陈旧的木阁,一头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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