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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心冷,所以他是冷的,自然而然地,他带给别人的温度也是冷的。

  阿羽幽幽的目光随着他变模糊的身影而越发凄迷,任谁也不知道她在思索什么……

  一间黑压压、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淡淡的薰香缭绕。

  战御寇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他很熟悉摆设,一步步走来并未碰到任何障碍。

  “娘。”他停下脚步后,低唤。

  老人粗哑的嗓音响起:“寇儿,快到‘不惑’了吧?”

  战御寇黝黑的眼眸在黑暗中划过一丝微芒。实在是很熟悉的一句话。记得他在娶那五任正妻前,母亲都曾这样问他。无论他的回答如何,不久以后,将军府便会操办喜事。不过,自从第五任妻子溘逝以来,母亲近十年都没再提过类似的话。

  何以——

  “孩儿今年三十有七。”他据实以答。假如按老家的习惯算虚岁的话,确实离“四十不惑”为时不远。

  老人在黑暗中点点头,轻咳几声。

  “请娘千万珍重。”战御寇关切至诚地说,“夏日郁闷,极易内热,我让丫头炖些清淡的补品,您一定要喝点。”

  “何必又去浪费东西?”老人的语调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这一把老骨头,能消耗多少?你成天在烈日下晒着,多补些才好。阿羽做了一桌饭菜等你回来,下次若是公务繁忙,就先跟她打个招呼,免得人家白忙一场。”

  “娘说得是。”他没有辩驳,恭敬地顺承。

  老人沉默半晌,突然一转话锋,“你已三十有七,照常里早该是儿女满堂。寇儿,你觉得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为娘虽非——虽非你的生身母亲,但抚养你长大,视如己出,实不愿他日九泉之下无颜见你的双亲。”

  “娘怎么突然说这个?”战御寇浓眉一拢,觉得事有蹊跷。

  老人不理会他,径自说道:“以前你娶的媳妇有的不贤,趁着男人在外面东征西讨就爬墙;有的则是福短命薄身不长健;还有的压根儿……总之过去了,我即使不提你心里也有数。这几年没再催,是因你自己提出要娶阿羽。尽管她身份低贱,抬不上官面儿,好歹受恩于你,待在府中多年,算是个晓得分寸的女子。她清楚你的喜恶,为娘也放心。然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再贤惠恭顺也不能抹煞一个无子的事实。”

  “娘的意思——”战御寇一凛神,呼吸微促。

  “你和她成亲四年,没有一子半女。”老人毫不客气,一字一句冷冰冰道,“为娘年纪大了,等不了多久。你若孝顺,就再娶房正妻,好传香火。否则,为娘要以‘七出之条’命你休掉阿羽另觅佳人!”

  “子女由来皆天意,岂可强求?”战御寇觉得哭笑不得。他能说的只有这些,总不能抖搂出来——

  他和阿羽至今仍未圆房吧!

  “你是说理该如此?”老人下意识提音,尖锐地问。

  “孩儿不敢。”战御寇强压下心中的揪痛,不得不示弱。

  “今日若不是萧后差人送山参,为娘险些忽视了这件重要的大事。”老人捉摸一会儿,说道:“最近是不是突厥来人朝拜?”

  “是,突厥使臣来朝。”战御寇颊上肌肉一抽,两拳不由自主握得格格作响。突厥!疆场上打打杀杀近二十年,所向披靡,到头来他却永远地输给他们——可笑可悲!

  “他们来了,那她呢?”老人的口吻鬼魅飘忽。

  战御寇没料到母亲会如此直接,有些仓皇,喃喃道:“突厥人刚到大兴城内,由沙钵略的胞弟突利设为钦差使臣……没有所谓的‘别人’。”

  “哼。”老人颤巍巍地扶着床榻下来,摸索着来到他的跟前,枯瘦如柴的五指狠狠抓住战御寇的胳膊,“苏绾娘误了你近乎半生的光阴!直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寇儿,你给我听清楚!无论如何为娘都不会再任你蹉跎下去!待突厥使臣一走——你马上到太子洗马府提亲!”

  “太子洗马府?”绾娘的大哥苏夔家?战御寇一怔。

  “没错。”老人的指尖深陷他的肌理,“你要娶的乃当朝第一才女,舞阳公主和苏夔的女儿——苏盼兮!她的才情容貌,方配得上你体内高贵的血统!”

  战御寇一振臂,不着痕迹地挣开老人,心乱如麻道:“苏盼兮的年龄可以当我的女儿了!娘,阿羽自从过门以来与孩儿鹣鲽情深,孩儿未有再娶之念。”

  “胡说!你是什么身份?怎能和一个伶人出身的女子过一辈子?我看是你对苏绾娘余情未了,始终顾念她留给你的最后依托,不肯放手!”

  战御寇惨笑道:“我不过是一介武夫,何言高贵?娘交待要我记着萧后的恩情,暗中辅佐越王,甚至连——我的身世都讳莫如深,可见实情难以启齿。如此说——我战御寇又有何资格去轻视阿羽?”

  啪——

  一个耳光落到战御寇的颊上,火辣辣的五指印立即泛起。

  “不……不准你贬低自己的血统!”老人的身躯颤抖着,手臂僵硬地指着他,“为娘不讲自有为娘之理!你爹爹合该是名垂千古的人!这被掩埋的一切——将来都要靠你揭开!当你功成名就之日,便是他们重见天日之时!”

  “让我娶有皇族血统的女子就是顾及身世?”他不无嘲弄地一勾唇角,觉得自己真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娘是不是忘了苏家也是‘五贵’之一?娶他家的人,要我如何向越王交待?”

  老人听出他的臆测,语含玄机道:“以后——你会发现,五贵其实在你的掌握中。”残忍地抿唇,“算来,盼兮郡主是苏绾娘的侄女,与其你在阿羽的身上找她的影子,还不如娶苏盼兮更直接!”

  “呵——”战御寇像一头负伤的野兽,发出最后一丝垂死挣扎的哀鸣。最后,他摇摇头,竟浅笑起来——

  娘亲曾是让他身处千军万马中毫无惧色的动力,也曾是他无论何时都告诫自己必须生存下去的勇气,如今,他的敬仰越来越令他陌生,甚至说——恐怖!

  她养育栽培三十多年的孩儿尚不如那已故的亡魂!她心中的秘密是他要用一生担负的责任,但却不曾吝于吐露。只是默默地操纵着他,一味利用他去完成一桩宿世积怨,甚至不惜倾尽全部——

  娘亲啊,你真的不念一点点舔犊之情?你真的不在乎孩儿和您多年来的情分?

  原来,辛酸苦楚并不是来自战场上那些杀红眼的敌人。

  往往——

  伤你最深的是和你最亲的人。

  金碧辉煌的大兴宫传出一声惊叫,穿云裂石。

  宇文札瞪大眼睛,嘴张得足以吞下一颗鹅蛋!他指着面前娇艳如花的少女,讷讷道:“你你你——你究竟是男还是女?”

  听老父说那突厥少年其实是个女人,他还不信。今早在含元殿朝贺,他一眼便看到在马背上耀武扬威的臭小子,但……但这个光彩四射的女娃儿除了一双慧黠灵动的眸子,哪点有男人的粗犷野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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