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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哦。”莫咏没有多问就接过碗,低下头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啜饮散发着姜香的液体,“楼道的灯似乎坏了。”她漫不经心道,语气很平静。

  许绍羽没有回答。他单手按着门框,垂眸注视莫咏因低头而露出的白皙后颈,突然轻轻侧身,越过莫咏握住门柄,把她圈在自己和门板中。

  头低些,再低些,他的下巴几乎触到了莫咏湿润的头发,鼻间嗅到隐隐的薄荷香,身体感受到困在臂弯间这具小小身躯散发的温热,他似乎一直在颤动的心这才安定了些。莫咏一无所觉,仍低头小口小口含吞着糖水。维持这个姿势,许绍羽静静地站了几分钟,然后松开门柄,退后一步。

  “要走了吗?碗给你,很好喝,谢谢。”

  在回去之前其实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仍会那么难受。见过了他们,纷乱的头脑使莫咏没有照原计划立刻去搭车。漫无边际地逛着,双脚似有意识般带着她穿过一条条小巷。那些蛛网般的小路,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老家的小镇,其实住的时间并不长,最重要的中学时期都是在城里度过的,她原本以为对这个离城仅有两小时车程的小镇没有什么感情。最多的记忆,就是隔几个星期回家时,在黄昏的车站下车,天边如血的残阳;或是在漫长的暑假,门外总是令人炫目的阳光,交织着艳阳中不断摇摆的金鱼草。

  等她意识到时,她已在车站前停下了脚步。又是黄昏,天际的血色红云张牙舞爪,如群魔出洞般飞扬跋扈,她突然记起此时正是所谓的逢魔时刻。第一次接触这个词是在小学时看的一部经典漫画,里面有个短篇,主角是个借助一部魔幻电影一举成名的童星,他在影片中饰演独自于魔法森林看守妖魔之门的小妖精。妖魔之门每日黄昏自动开启,闷了一整天的妖魔们便从这道门涌向人间发泄,小妖精的工作就是在天黑时分关上妖魔之门,那之后仍滞留人间的妖魔就会魂消神散。有一天,一个人间女孩误闯进了魔法森林,妖精为她指引回途,却将她的身影留在了心中。抵挡不住思恋,他跨过了妖魔之门,来到人间。

  他在女孩的学校找到了她,可女孩身边已有了情投意合的恋人。因为妖精的失职,一群群的妖魔涌入人间,首当其冲的便是处于妖魔之门所在方位的学校。混乱中,那对恋人真情流露,妖精终于死心。为了保护女孩,他向树神求助,重新关闭了妖魔之门,代价便是永世不得再进人间。

  饰演小妖精的少年本人就有一种纯澈孤寂的气质,成名了,他的父母却在多年不和后离婚,谁都顾不上他,最后他坠机身亡,影迷都说,他的灵魂附到了影片中的妖精身上。数年后,一个女孩从朋友那借了这部影片。女孩的父母是工作狂,她经常是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家里。后来她在家里失踪了,录像机开着,里面正是那卷影带。女孩的朋友取回了录像带,不经意间在影片结尾,原本是空白带的部分瞥见了妖精的背影,陪伴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很是眼熟的女孩。

  这个故事一直深埋在莫咏的心中,那时仍懵懂不知何故,后来她才发现,她其实很向往那种结局,有着相似伤痛的两人,在幽静的森林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心也因对方的体温变得温暖平静。

  坐在车上,莫咏将脸颊贴近车窗,目光追随着西边天空火红的云朵,竭力想看清云朵后面是不是有一道门,门那边,是不是抱膝坐着个小小寂寥的身影,哦不,现在应该是两个人了,手牵着手,不再彷徨孤单。

  最后一道霞光也消失了,车里点起了灯,莫咏看见自己在车窗上的映影,虚虚实实,却仍能看出苍白茫然之色。她低哂,忽生自怜自厌之感。闭上眼不再看玻璃窗里头发凌乱、脸色憔悴的女孩,脸颊上一片冰凉,颇符合她现在的心境。

  两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车窗外已是熟悉的城市的璀璨灯火。她静静下了车,没有理会座位上的行李包。有蒙蒙夜雨,整个城市湿润一片,她站在马路旁,等着车辆减少。路边一只在垃圾箱里翻找的流浪狗引起了她的注意,原本就对流浪的动物心存好感,觉得它们不失野性,却又聪明地与人类保持距离。现在,那只流浪狗在吃剩的饭盒里找到了一大块排骨,高兴地抖抖身子,注视着它的莫咏心里也掠过淡淡的欣喜,仿佛也跟它一样,很简单就快乐起来。

  马路上只剩下一辆车子不紧不慢地驶来,她与流浪狗不约而同地横穿马路。突然,她由眼角瞟见那只流浪狗停了下来,而车子离他们仅几米之遥了。下意识地,莫咏停下脚步挡在流浪狗面前,她扭头静静地看着越来越刺眼的车头灯光,脑海里一片空旷。

  就在她的腿已感觉到车头坚硬的触感之际,车子停住了,司机从窗户探出头来,伸出中指,嘴巴快速张合。她猜他在骂人,但骂的是什么她却听不见。莫咏礼貌地站在原地任他骂了十秒钟,然后继续走她的路,脚步却变得轻快了些。一直压在心上的某种沉甸甸的东西,也瞬间消散了。

  回到家,她轻哼着歌擦干头发,顺便洗了个热水澡。刚换上家居服,坐下休息没多久,门上就响起了轻敲声。莫咏连忙梳顺头发,跑去应门。果不其然,外面站着她可爱的邻居,手里还端着一个碗,她心情愉快地乖乖接过来。红糖水散发着热气,她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喝,四肢渐渐暖和起来。

  许绍羽忽然动了动,莫咏敏感地意识到从四周逼近的人体的温热。她有一种错觉,以为许绍羽下一秒就会拥她入怀,可是他没有,只是围着她。莫咏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她不抬头,放慢了速度喝着红糖水。几分钟后,那种若即若离的暧昧感终于消失了,她这才抬头,很客气、很平静地向许绍羽道谢。

  掩上门,她背贴着门板站了一会,心脏在胸膛中激跳着,全身所有的血液似乎都集中在了脸部,烟烧火燎。她走进浴室开冷水泼脸,却仍冷却不下两边脸颊的红云,镜中的女孩,满脸湿漉漉的,那眼波,柔得似乎要滴下水来。她吃了一惊,一扬手泼糊了镜面。

  许绍羽早上醒来时,觉得头很沉重,喉咙很干。他从床上坐起,一瞬间房间里的摆设都扭曲了。他叹气,知道自己发烧了。他勉强爬起来套上外衣,打算到楼下药局买药。卧室里突然响起奇怪的声音,他茫然四顾,好半天才发现是于阳送他的手机在响,“喂?”探身抓过它,他说,感觉喉咙就像被沙子磨过似的。

  没有动静,半晌,才听见那边迟疑地问:“请问……你是许绍羽吧?”

  许绍羽闻言再看了眼来电显示,上面是“阳”没错,他没好气地回答:“不然你以为会是谁?”

  “哇!绍羽,你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嗲?”

  “有事快说,我没力气跟你哈啦。”他懒懒道。

  于阳却反常地没有哇哇大叫,竟然吞吞吐吐起来:“绍羽,那边最近找上我……”

  “那边”这个词就像一道闪电霎时劈开了许绍羽脑中混混沌沌的云雾,可过后,浓雾又弥漫开来,“那边是谁?”他说,心脏有点紧缩,似乎大脑中某个角落清晰地贮存着“那边”的一切信息,却又欲盖弥彰地想尽力避开它。

  于阳顿了顿,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径直说下去:“那边找我,问我有没有你的联络方式,说是……那个人昨天出车祸死了,想让你回去一下。”

  许绍羽沉默半晌,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绍羽……”于阳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只叹气挂了电话。

  许绍羽慢吞吞地放下手机,脱掉刚披上的外衣,重又躺回床上,须臾又沉沉睡去。

  梦境纷乱。

  卧室里,没有。客厅里,没有。洗手间、厨房……一扇扇门都扭曲着张大口,仿佛在嘲笑他,唯一紧闭的,是大门,沉默地冷冷地传达某人的离去。脚下凉凉的,他低头看见木地板上自己赤着的小脚,他不由得皱起眉,竭力想弄清自己在干什么。脑海中萦绕着一个词,他轻轻把它吐出来:“妈妈……”

  “我要飞——”几乎同时,一声呐喊越过了他微弱的嗓音。他循声望去,看见过道尽头那扇敞着的窗户外,一个小男孩背对着他站在墙头,对着无边的蔚蓝张开双臂。映在蓝天下飞翔的背影,莫名地刺痛了他的眼,他一阵昏眩,只感到眼前的走道不停地摇晃,拉长,墙头上的小男孩,也越来越远……

  他慢慢地睁开眼,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旁传来轻轻走动的声音,他偏头,在昏暗中瞥见一个女子的身影。

  “妈……”他脱口欲叫,又惊觉地消了声。刚从心底蓦然涌起的彩色泡泡摇摆不定地变淡,终于在他看清了那女子时,化为了飞洒的水雾。

  “是你……”

  女子凑过来,轻快地说:“你醒了,感觉怎样?”

  他呼吸着莫咏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心情平静了些,“还好……你怎么在这?”

  “我来照顾病人啊。”莫咏扯扯身上的围裙,“粥要熬好了,你有力气坐起来吃吗?”不待他回答,她又伸手按住他的额头,“退了些,不过还有点热。”

  她沁凉的小手贴在额上的感觉很舒服,许绍羽手指动了动,几欲抓回她抽离的手。

  “我去给你盛粥来。”莫咏说着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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