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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他挫败地坐倒在沙发,揉揉发疼的额角,“你要我怎么证明?”

  “证明啊……”莫咏突然凑脸过来俯视着他,玩笑般说:“不然你让我吻一下试试?”

  许绍羽清醒过来,这不像莫咏会开的玩笑,“莫咏,”他静静地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莫咏茫然重复一遍,突然静下来,“没什么,只是有点怕而已。”她面无表情地说。

  这正是许绍羽熟悉的莫咏,可是他望着她空空洞洞的双眼,又后悔多此一问起来,“害怕什么?”

  莫咏沉默半晌,耸耸肩,“我要走了,别忘了给金鱼草浇水,谢了。”

  下午坐车回老家,在旅馆住一晚,第二天回家里看一下,再去旅馆待一晚,回来刚好上午班,共请两天假。莫咏在心里把计划重述了一遍,其实真正只用一天就够了,但这次不在老家多留一会,就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回去了。午休时跟小敏说了大概情况,碰上于阳拎着行李来拜托她转交东西。那些花痴女当场和他上演一出“十八相送”,看得她和小敏直翻白眼。

  买好了车票回家,收拾了换洗衣服,对着日历上那个大大的圆圈,她心神不定。回老家一趟,算是给弟弟上次的电话一个交代;挑在爸爸生辰前一天,是自知他不想在宴席上被她败兴。她自认很冷静地分析了一切,却仍是控制不住地胆怯,到底还是不够洒脱。莫咏叹气,再不想一个人待着,拎起于阳给她的袋子就去敲对面的房门。

  门开了,她的注意力不由转移:好一副美男出浴图!她在心里吹了声色狼式的口哨。许绍羽平素服服帖帖的头发此时很有个性地凌乱着,浴袍领口也半敞,露出胸前被热气熨成粉红的肌肤……没想到看起来偏瘦的体格原来还不赖。总之,眼前的男子一改平日斯文内敛的形象,突然变得魅惑起来。真是可惜了,偏偏敲门的是个营养不良的丑丫头,而不是身材惹火的性感女郎,平白糟蹋了“盛装”应门的大帅哥。莫咏自嘲地想,一边得意自己面不改色的功夫。

  一粒水珠突然从许绍羽额前的湿发滑下,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反射性地闭上单眼,原先尴尬僵硬的神色立即稚气起来。好卡哇依呀!莫咏心中狂喊,费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不扑上去。没办法,她天生对可爱的事物没有免疫力,马上就破功,脸热心跳起来。

  不敢再看许绍羽,她应邀进了房门,立刻被散落在电视前的游戏吸引住了。这款游戏以前在家时曾与小弟一起玩过,两人合作无间,终于赶在爸爸发火前打通关。她老实不客气地插上电源,游戏显然已经换代了,但经典的场景还在,饶有兴味地孤身过了几关,突然有些凄凉起来。画面渐渐模糊了,她用力眨眨眼,死命盯着屏幕。可恶,明明刚刚已经忘了回家这件事,怎么又想起来了!呜,她好怀念那个臭屁的老弟,好怀念那个一视同仁的爸爸,也好希望自己不会读书,仍只是一个坐在房门前呆望着墙头金鱼草的傻丫头。

  突然听到不知何时进来的许绍羽的问话,莫咏蓦地记起一件事,墙角的那株金鱼草已经结苞要开花了,仍然很瘦弱泛黄。前几天她终于忍不住把它挖出来移栽,下决心要小心照料它到开花了,差点就忘了交代这事,这几天正是关键期!

  她连忙跑回去把金鱼草搬过来,踌躇着不想离开。于阳走前神秘兮兮地要她邀许绍羽一起看碟,她原只当是耳边风,现在也作为借口搬了出来,可许绍羽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换了平时,莫咏早就识趣地跑开,或是甩都不甩他,可她实在不想一个人独处,不由得又用上“把场面炒热”的理论。她也知道自己活泼得不自然,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连自己都被那句玩笑话给吓到了。

  当许绍羽问她“你怎么了”时,莫咏的感觉就似胀满了气的气球突然被针扎中一般。他的眼睛,就如一面黑色的镜子,照出她的惶然,那么可笑,那么懦弱。

  “我只是害怕……”在这样清澈的目光下,她差点就把心里的话吐露出来。

  是的,她只是害怕,害怕回到拥有那么多回忆的家,害怕见到曾经眷恋如今却不再的家人,害怕发现残酷的原来是自己……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离开车的时间越来越近,终究还是要回老家,还是要忍受弟弟的疏远、父亲的愤怒,然后发现自己的心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要能继续过她喜欢的生活,其实可以背弃所有人。这个许绍羽,也不过是另一个心里有伤未治愈的人罢了,一时冲动揭开自己的面具,只会换来被人看透的不安。只是,还是感激,在害怕独处的时候,在扮演自己不喜欢的角色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看出了你的无措,静静问一句:“你怎么了?”

  天很阴,似乎又要下雨了。从莫咏离开第二天开始,天气就变得阴阳怪气。昨晚下了一场雨,不是夏日午后那种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暴雨,而是湿湿绵绵,如咽如泣的细雨。虽然气温不见降低,但伴随着水汽带来的凉意似乎已预示着这个夏天的终结。

  许绍羽坐立难安,莫咏说过她今天回来,那盆金鱼草,他已移进客厅里,怕它放在窗台上会被阴风冷雨伤害。他无意识地凝视着金鱼草瘦弱的身姿,脑中却不由想起莫咏。这几天,他想到她的次数让他感到不安,也许是她临走前古怪的表现所致吧。有那么一刻,他真的以为莫咏会在他面前崩溃,但她没有,她退了回去。而他,却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觉得遗憾。

  回想起与莫咏结识的经过,每次就要到此为止时,都有突然的事情插入,打破僵局。上一次,她莫名其妙地热络待他,又莫名其妙地躲着他,然后她家中的电话忽然而至,让两人的相处模式终于自然了些。内心里,许绍羽更愿意面对那个淡淡的、酷酷的莫咏,而不习惯她对他展现显然是应付泛泛之交的牵强活泼。

  可莫咏酒醉那夜后,他虽然竭力把那当作一桩意外,也并不打算告诉莫咏徒添不必要的尴尬,但他自己却无法以平和的心态面对她,无波的心湖,被那一夜搅乱了,他无法控制。可莫咏呢,却轻轻松松地把盆栽交给他照顾,对他胡言乱语,让他看见她面具上的裂痕。他身不由己地注意她,关心她,想着她。

  不愿放任自己深思下去,许绍羽拿伞出门。于阳把他的睡眠时间拆得七零八散,天气又突变,今早一起床就觉得头重。他顺路买了红糖和生姜,这是最好的感冒良药,以前在国外,靠着红糖姜水他不知逃过了多少咳嗽鼻水齐来的难受日子。

  细雨已飘落,不大,但很密,若不撑伞,一会儿头发准滴下水来。许绍羽握着伞柄,穿梭在黄昏街道,因伞具变得突然亲近的人群中。路上的车辆已开了车灯,昏黄的光束使纷纷扬扬的雨丝再无处可藏。他侧头欣赏这一平常却很少被人注意到的图画,倏地想起有一夜,他跟在莫咏后面回家,一路上就见她来来回回地穿越空旷的马路,玩得不亦乐乎。那时只觉得这个女孩不可理解,后来试着在深夜的马路中央停留,才领会了那种奇妙荒凉的感觉:一盏盏路灯连绵至不断缩小的道路尽头,那里空荡荡的,似乎连接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他莫名联想到黄泉之路,通向日本神话中,那对创世的夫妻生死诀别的国度的路。

  然后许绍羽看到了莫咏。雨很密了,车灯照得人眼花缭乱,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很宽很宽的马路,但是他就是看到了她,苍白的脸,没有打伞,横穿马路,夹在一辆车和一条流浪狗之间。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那辆车距她还有一段距离,嘴里叼着什么东西的流浪狗从她身边优哉游哉地走过。骨头突然落在地上,狗回头去捡,没有注意到已驶近的车。莫咏突然停下脚步,正挡在一条眼里只有晚餐的野狗前头,面对一辆没有减速的车。

  刺眼的灯下,许绍羽看见莫咏直直迎着奔驰而来的汽车,湿发凌乱的侧脸没有表情。急刹车的声音响起,受到惊吓的流浪狗几步窜进了人潮,不见了影踪。马路中间,只余下一个女孩和一辆车,两者之间不足一尺。司机探出头来骂了句什么,女孩置若罔闻,面无表情地走了。没有人注意到马路边不知何时掉落了一把伞,无主浮萍般在泥泞中滚着。那个挺直着背穿过雨雾的女孩自然也不知道跟在她身后的高个男子,头发已经湿了。

  许绍羽无法形容他的感觉,那一瞬间,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的感觉。他没有叫住莫咏,只是跟着她远远看她进了铁门。他上楼,回到自己的房子坐了一会儿,突然记起要煮红糖姜水。放好材料,他换下湿衣服,又坐了一会,什么都不想。等他回过神时,锅里的水煮得只剩下一碗了。他把糖水倒进碗里,敲响了对面的门。楼道很黑,灯不知怎么没开。

  莫咏好一会才来应门,小小的脸在从屋里泄出的灯光中闪闪发光。

  “我煮了红糖姜水,你要不要喝一些?”他说,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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