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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完全不明白延寿心境的辛无欢这么说,连他自己也意外他会说出这种话。过去即便遇到小人儿前来求诊,他也不说这哄人的软语。

  “该修身养性的不是本宫吧?而是你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再不修身养性,我怕大夫那一身血腥会闹得连地狱也不肯收容。”

  “哼,谁敢收我?生死簿由着我写的,连牛头马面也惧我三分。”

  “狂妄。”

  “我?狂妄?前两天来拘你的牛头马面此刻还正灰头上脸、不知该如何回去交差哪。”

  听着他这狂傲又好笑的言语,延寿完全不知如何反应,但他脸上蒙着黑布,所以她可以在脸上泛起微笑。

  他的动作是那样温柔,却又不带半点暧昧;那充满关怀的揉捏,简直要教人心醉!

  有种温柔的情感在四肢百骸悄悄穿流,那感觉暖暖的,像乘了一双翅膀往上飞;她还想与他斗嘴,那让她自觉像个活人,但她的眼皮却已经沉重得再也睁不开。

  凌晨,凝宫内一片寂静,宫外天空还灰蒙蒙的,最后的星辰还使劲地眨着眼,然而这时候所有的人都累了、倦极了。

  只有她还醒着,就如同往日一般,日日在三更天醒来,便再也睡不着。

  辛无欢歪在软帐旁睡着,俊朗的脸平静有如婴孩;想到不久前他徒手为她揉背捏脚的景象,绯红的颜色立刻飞上她双颊。

  眨眨眼睛,她把满脑子胡思乱想逐出心房,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空在这里少女怀春。

  身体的疼痛略减,她侧耳倾听周遭的声音,确定万籁俱寂后,她蹑手蹑足地移动身子,细瘦的脚轻轻地挪到冰冷的地板上,她先是瑟缩一下,随即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

  双腿几乎完全不听使唤。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下床行走了,单是裸足接触冰冷的石板地已经让她痛得几乎流下泪来。

  但她还是站起来了,颤巍巍得仿佛稚儿学步,脸上却没有半点欣喜,只有因剧烈疼痛而惨白扭曲的脸。

  每一步都是考验,犹如踩在火炭上似的艰难;每一步都想放弃,但也每一步都是希望。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站起来走路的一天,她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得躺在床上──或者棺材里。

  然而她高兴得太早了,走不到几步路,她的双腿已经颤抖得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她跌坐在地上。用拳头紧紧堵住自己的嘴,不敢让痛楚的呼叫声逸出,她喘息着努力,即便不能走,她也还能爬。

  即便是用爬的,她也要爬到嬴之华跟前好好问个清楚。

  她一定要知道,那些过去的岁月难道都不存在?那些亲切的笑语、温柔的呵护,难道是一场虚无的梦?

  如果有爱……如果过去她所知道的爱情真的存在,那么她一定要问个清楚。难道那些感情真的抵挡不住对权力以及复仇的欲望吗?

  她知道自己很傻,居然在这种关头还想去问个明白;然而她无法阻止自己。她不相信世上真的有如此铁石心肠的人,更不相信嬴之华会是那个人。

  她一步一少地爬,速度极慢,对她来说那和登天一样困难;然而对其他人来说,她爬的速度大约只比蜗牛快那么一点点。

  这样爬,要爬到几时才能到目的地?

  支着颚,他冷眼望着那一步一步爬向宫外的少女,寻思着该不该出手帮忙,或者说该怎么帮忙。

  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前蹲下来,那双闪着粲然精光的眸子在昏暗中端详着延寿那张惨然无血色的脸。

  “这很任性。如果那女人真要杀你,你这样爬去,等于是羊入虎口──更甚者,爬到半路便一命呜呼,对方连刀子也不用动用,你自己便死了也说不定。”

  “我……知道。”无力拨开挡在眼前的人,延寿喘着,慢慢挪开身子。

  “她这样待你,你还觉得她是好人,还有转圜余地?”

  “我不是笨蛋。”延寿蓦然抬起脸,颤抖着唇拚命忍住泪,她不能在这人面前示弱!

  这人懂什么?!他才来这里几天?!竟这样蔑视她过去拥有过的一切。“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她真的要杀我。荷新是她的心腹,荷新与我无怨无仇,怎么会突然带人来杀我?但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对她来说我们算什么?是垫脚石还是绊脚石?她有没有……是否曾经有那么一点点爱过我们?也许……也许之华姊只是一时利欲薰心,她太想复国,也许……”说不下去,她只能垂首咬牙。“我是很任性,但我……一定要知道。”

  “知道了又怎么样?如果她流着泪告诉你,她是不得已的,她很爱很爱你,但是你还是非死不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就肯乖乖的死了吗?”

  抬起脸,愕然望着辛无欢,那双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像是嘲笑,又像是同情。

  “我可以帮你,如果你非去不可。”辛无欢几不可闻地叹息,从怀里掏出小木盒,盒子里装着的正是东方冶所带来的奇异小花。

  “这……”不是给东方冶吃下去了吗?

  “他只不过吃了两朵橙花,死不了的。”知道她的疑问,辛无欢冷笑答道:“这叫‘侏儒曼陀罗’,那笨蛋说是什么雪莲,哼,八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东西的真正名字吧。”

  思索着该如何解释,他垂下眼眉。“人一生的命数都有天定,你可以把身体想成是柴薪用命火来烧,柴薪用完了,命火自然也就熄灭了;但有的时候柴薪还没有用完,命火还是熄了,这时候就可以用这个。你可以说这是用来火上加油的妖花。”

  “妖花?”

  当年天下钜富胡阿麦被抬到无药庄来时,已经死得只剩半口气,便是用这侏儒曼陀罗救回来的。应该说有无数人命都是用这妖花救活,然而就好像在柴薪上浇油一样,原本还可以烧很久的柴薪一下子旺盛起来,烧得灿烂夺目、光芒四射,却很快便熄了,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机会。

  “没错,这是妖花。吃下去之后,你会觉得自己像是平常人一样,可以走动、神采奕奕,但其实你正在透支你的生命,将原本可以燃烧很久的柴薪一口气烧光。”

  打量着延寿那惊疑不定的脸孔,辛无欢淡淡微笑。“一朵花有七片,一口气把七片全吃光的话,身体大概会化为灰烬吧。当然,会是很漂亮的灰烬,比你活着的任何时候都要来得艳丽动人,像烟花一样,在最灿烂的时候消失。”

  思索着……思索着……她原本就是该死之人,原本现在的她应该已经躺在棺材里头子,这样的她到底还有什么好损失的?

  延寿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伸出手──

  辛无欢冷冷望着她。“吃下这个的话,连我也救不了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坚决地伸出手。“我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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