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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你弟弟呢?也会出国吗?”她问,眼光扫向对面一个角落。在酒吧旁边,有一桌绅士,大约有四、五个人,全是男性,其中有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不住向她这边悄悄注视着。“我弟弟?”江淮想着江浩,想着他的蜗居,他的蜜蜂攻势,他的林晓霜,和他的小雪球。“我不知道。他学了英国文学,这实在是一门很糟糕的科系,我想,他连中国文学都没念好,怎么弄得清楚英国文学?”他笑了起来。“念了快两年的大学,他会背的莎士比亚全是自己编出来的。有次教授考了一个题目,问他莎士比亚的某句名言有没有错误,为什么?他回答说:没有错误,因为拼音正确!这就是我的宝贝弟弟!聪明有余,而用功不足!”

  丹枫忍不住笑了。“他那题考试得了多少分?”她关心的问。

  “零分!”

  “不公平,”丹枫啜着酒,面颊和嘴唇都被酒染红了。“正确答案应该是什么呢?”

  “那句话根本不是莎士比亚说的,是迭更斯说的!而且,是迭更斯最有名的几句话!”

  “那几句话?”她笑着问。

  “那是个光明的时代,也是个黑暗的时代——”

  “双城记里的!”

  “是呀!这么容易的题目,他会说是拼音正确!”

  “答得也对!”她笑意盈盈。“你弟弟相当调皮!他叫什么名字?哦,叫江浩,你告诉过我。”她再望向墙角,那金丝边的眼镜客仍然在盯着她这边看。

  洋葱汤送来了,她洒上了奶酪粉,用小匙搅着。

  “你很爱你弟弟,是吗?他那么淘气,你谈起他来,还是一股欣赏的口气!”

  “他是很淘气,但是淘气得很可爱!”

  她凝视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问:“干嘛叹气?”

  “我羡慕你们!有兄弟可以爱,多好!”

  “你不爱你的弟妹们吗?”

  笑容从她的唇边消失了。抬起头来,她正视着他,她的眼睛里布满了一份无奈的、恻然的凄凉。

  “我只爱我的姐姐,”她轻声说:“好爱好爱我的姐姐。至于我的弟妹,他们是些小洋鬼子,我这样说或者太过分了,但他们确实是些小洋鬼子。他们不会说中文,黄头发,蓝眼睛。有次,我那个大弟弟跟我吵架,他用脚踢着我骂:‘你这个中国猪,给我滚出去!’我那懦弱的母亲,只用无可奈何的眼光看我。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到曼彻斯特去看母亲。我心里的母亲——”她低叹一声:“是碧槐!但是,她死了。”她低下头去,用手遮着额,有两滴水珠落在洋葱汤里。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江淮,你不应该让她死!你真不应该!”

  他伸出手去,盖在她的手上。

  她慢慢的抬起头来,眼底的雾气消失了,又清亮有神了,她勉强的笑笑:“对不起,我总是破坏气氛!”

  牛排送来了,那香味刺鼻而来。她用餐巾遮着那四散的油烟,提着精神说:“闻起来就够香的,我饿了。”

  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收回手去,他注视着她,眼底充满了诉不尽的温柔和感情,他低沉而略带沙哑的说:“为我多吃一点,丹枫。握你的手,就知道你有多瘦!为我多吃一点!”

  “你怕我瘦?”她冲口而出:“怕我像姐姐那样忽然死去?怕我死后没有另一个妹妹来填空?”

  “当”的一声,他手里的叉子落在盘子里。他瞪视着她,眼睛里迅速的涌进一抹难以描绘的惨痛和悲愤。他死死的,深深的,长长久久的瞪着她。呼吸沉重的鼓动了他的胸膛,他的眉头紧蹙了起来,眉心里有几道直直的刻痕。某种刺心的痛楚使他激怒了,使他苦恼了,使他悲切而难以忍耐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喘息的,低声的,压抑的,从喉咙深处迸出几句话:“丹枫!你怎么说得出口这样残忍的话?你一定要让我们痛苦吗?你决心不让我们之间能快乐吗?假若如此,你早一点告诉我,我会知难而退!假若我们的感情,永远要在碧槐的阴影中挣扎,我宁可撤退!丹枫!你那么聪明,你何苦要折磨我?你——”

  “江淮!”她喊,被自己所造成的局面所惊吓了。放下了刀叉,她紧张而苦恼的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好,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人走过来了,他显然认出了江淮,他笑嘻嘻的,大踏步而来。于是,丹枫伸手摇摇江淮的手腕,仓促的说:“有个人认得你,他来跟你打招呼了!”

  江淮仍然紧盯着丹枫,半晌,才闷闷的回过头去。谁知,那戴眼镜的并不理江淮,却一直走向丹枫,笑吟吟的,讨好的弯下腰去,伸手要和她握手,一面说:“哈!好久不见了!原来你没离开台北。我听到许多谣言,原来都是无稽之谈!刚刚我一直不敢认,你变了好多!怎么——”他僵了僵,错愕的睁大眼睛:“你不认得我了吗?你还给我取绰号,叫我金边田鸡。那次你过生日,我还给你凑了——”江淮跳了起来,一把推开那个客人,脸色铁青,其势汹汹的嚷:“先生,你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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