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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你希望她成为什么样子?”

  “像你!”他冲口而出,。

  她一怔,站住了,皱着眉头,她惊愕的望着他。

  “像我?”她哑声说:“像我有什么好?”

  “你独立,你坚强,你懂很多东西,你能言善道,你反应敏捷,你能举一而反三──”

  “你错了。”她幽幽的接口:“这些东西都不是大学里学来的,是生活中学来的,甚至于,是苦难中学来的,是打击和折磨中学来的──”她的眼光从他脸上移开,穿过竹林,深黝黝的落在一个不知何处的虚无里。“你不要让纤纤像我,永远不要!她的世界又美又好又真又纯,你该让她这样过下去。或者,她是生活在一个童话世界里,那并没有什么不好,童话世界总比成人的世界美丽──”她眼中轻轻的蒙上了一层薄雾,她的声音诚恳而真挚,喑哑而深沉。“不要!赵先生,永远不要让纤纤像我,你该珍惜她的纯真和欢乐。”

  赵自耕注视着面前这张脸,第一次,他在她脸上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苦难、哀愁、落寞──和热情,那么善良的热情,那么丰富的热情,那么痛苦的热情──她心底到底有多少苦楚?他不知道。她那样爱护纤纤,他却明白。他不愿再辩论这问题,伸出手去,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心中竟悸动着一抹酸楚,一抹怜惜,一抹难解的温存,他用胳膊轻轻的环住了她的肩,轻轻的把她带往屋子的方向。他柔声的、低沉的说:“我们不谈这问题了,进屋里去吧!你该──好好的吃一顿,你很瘦,我希望──你能常常来我家吃饭,我要──吴妈把你喂胖一点!”她没有拒绝。眉梢轻锁,眼光迷蒙,她被动的,神思恍惚的,被催眠似的,跟着他走向那小小白宫。

  ▼第五章

  “佩华!佩华!佩华!──”

  又是清晨时分,一阵凄厉的呼唤声把佩吟从梦中惊醒,她慌忙披衣下床,迅速的打开那由日式拉门改建过的房门,直冲到母亲房里去。韩太太正坐在床上,直瞪着眼睛,双手痉挛的抓着床上的棉被,死命的呼唤着:“佩华,你来呀,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呀!佩华!佩华,儿子,你过来,你过来呀──”

  佩吟毫不犹疑的冲到床边,双手抓住了母亲的手,紧握着她,摇撼着她,一迭连声的喊:“妈!妈!妈!醒一醒,妈妈!我在这儿!你怎样了?你有什么话?告诉我吧!妈──”

  韩太太深深的颤栗了一下,似乎忽然从一个梦中惊醒一般,她的眼光落在佩吟身上了,一时间,她好像认不出佩吟是谁,只是眼光发直的,定定的看着佩吟。佩吟用手臂轻轻的环抱住母亲的肩,试着要她躺回床上去。

  “妈,睡吧!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吧!”

  韩太太用手推开了佩吟的手臂。

  “你是佩吟。”她脑筋清楚的说。“是呀!”佩吟应着,心底却有些发冷,经验告诉她,母亲越“冷静”的时候就越可怕,往往是一场暴风雨的前奏。

  “你在我屋里做什么?”韩太太问,在这一瞬间,她显得非常平和,非常“正常”。

  “你在做恶梦,”佩吟低声解释,“我听到你在说梦话,我就进来了。”

  “我说了什么梦话?”韩太太追问。

  “你──”佩吟不愿讲出佩华的名字,就飞快的摇摇头。勉强的笑了笑。“我也没听清楚。”

  “那么,你进来的时候看到佩华吗?”

  完了!又开始了!佩吟怔了怔。

  “没,没有。”她嗫嚅着。“没,没看到。”

  “你为什么吞吞吐吐?”韩太太锐利的问:“你做贼心虚是不是?你把佩华赶走了,是不是?你从小就看佩华不顺眼,你嫉妒他,因为他是男孩子,因为他功课比你好,因为他总拿奖状,年年考第一,因为我比较疼他,所以你嫉妒他,是不是?是不是?”

  “妈,妈,”佩吟痛苦的、虚弱的应着,明知母亲是病中的胡言乱语,仍然忍不住要为自己辩护。只因为母亲说得那么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完全不像是“精神病患者”。“你明知道我不会嫉妒他,你明知道我也喜欢他。没有人会不喜欢佩华的,他那么优秀,又那么漂亮!”她沉痛的、挣扎的说着。

  “那么,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妈──”她拉长声音,痛苦的低唤着。

  “说呀!”韩太太紧盯着她:“你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说呀!”

  “不要再折磨佩吟了。”门边,一个声音忽然清楚的响了起来。佩吟回头,就一眼看到父亲正走了进来,他白发萧萧的头庄严的竖在那儿,眼光却十分温柔而怜恤的停在韩太太身上。“佩华死了!我告诉过你几千遍几万遍,佩华死了!”

  “死了?”韩太太浑身颤抖,眼光发直:“死了?佩华死了?是的,他死了!”她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你们──锯开了他,锯开了他,你们用──锯子锯开了他!”她凄厉的惨叫:“你们谋杀了他!你们用锯子──锯开了他!你们杀了他,杀了他──”她的声音恐怖的飘荡在夜色里。

  韩永修直扑过来,用手蒙住韩太太的嘴,以免她惊醒左右邻居,他死命蒙住她的嘴,沉声说:“不要叫!素洁,你听清楚,佩华死于骨癌,钟大夫锯掉他一条腿,是想挽救他的命,医生没有能救活他,但是大家都已经尽了所有的人事,天命如此,你就认了吧!别再折磨佩吟了,我们虽然失去一个儿子,我们还有一个女儿呀!你怪佩吟,是毫无道理的,毫无道理的。佩吟怎能对佩华的死负责任呢?”韩太太挣开了韩永修的掌握,狂叫着:“是她!她咒他死!她要他死!她嫉妒他!因为我疼佩华,她就嫉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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