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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他用手支住额,痛苦的摇着头,往事像一条鞭子,击痛他每一根神经。“就这样,一天天犹豫,蹉跎下去,最后,她同意离婚了,同意得那么干脆——我不知道你去过昆明,我也不知道她对你说了些什么,但我可以想象得出来——抛下家里未满月的婴儿,怀着一张离婚证书,我没有耽搁一分钟,扑奔重庆,准备向你忏悔曾有过的欺骗——”

  他长长的叹口气:“到了重庆,才知道短短三个月,世界早变了颜色。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存在了,爱情——梦想——及一切!”他把手从额上拿下来,泪光中,梦竹坐在灯下的身子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他凄然一笑,吐出了一口烟,惘惘然的说:“就是这样,总之都过去了,我知道,我说也没有用,你不会相信。”

  梦竹深深的注视着何慕天,跟着何慕天的叙述,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小屋中绝望的等待,仆仆风尘的渝昆道上,那个自称为“何太太”的女人,昆明街头凛冽的寒风,以及那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走过去的青年——是真的吗?何慕天的叙述有几分可信?那张半隐在烟雾中的脸庞清臞苍白,那对闪着泪光的眼睛诚恳真挚——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唉!”何慕天再叹口气,灭掉了烟蒂。“小罗说:‘她已经结了婚,生活得很平静,你别再麻烦她了!’结了婚,生活得很平静!我还有什么话好说!朋友们唾弃你,深爱的人已改嫁,嘉陵江边景物全非!我只有离开,只有远走,走到见不到任何熟人的地方去!嘉陵江卷走了我的离婚证书,卷走了我生平唯一一次惊心动魄的恋爱,也卷走了我一大部份的生命——小过,我并不知道你已有了晓彤,如果我知道,我会不顾一切,不顾生命的争取你!我会和杨明远谈判,会向你哀求——反正,我决不会让你跟着杨明远!但是,我不知道!”

  梦竹咬紧嘴唇,何慕天的神色和声调让她颤栗,她又看到往日那个何慕天了!豪放、潇洒、痴情——她说不出话来,心情激荡而迷茫。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吗?看来往日并非不可原谅!他!何慕天!就在她现在再望着他的时候,她仍可感到在胸中蠢动的那份深情,他对她依旧有往日的压力和吸引力。不!这一切言语都只是他的花言巧语!只是在换取她的同情!他又在故技重施!不!你不能信他!决不能信他!你以前被他欺骗得够了,现在又要被他所欺骗!不!你一定要坚强,要认清面前这个人!你不再是十八、九岁的孩子!不!他是个魔鬼,你决不能再受骗?!

  “不!”她突然的仰起头来:“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个字!”

  何慕天的身子晃了晃,用手抓住窗棂,他竭力稳定自己。怎么回事?自己会变得如此脆弱?取出了烟,他再燃上一支。对梦竹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

  “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他重复的说。“好吧,别谈了,无论是怎么回事,现在来谈都已经晚了。我们还是回到原来的题目上去,怎样?”

  “原来的题目?”

  “关于晓彤和如峰。”

  “晓彤和如峰!”梦竹坐正了身子。“是的,我们该谈谈,晓彤是我的女儿,如峰是你的内侄!我管我的女儿,你管你的内侄——”

  “你的意思是——”

  “他们永不许来往!”梦竹斩钉截铁的说。

  “为什么?”何慕天锁紧了眉头:“你可以恨我,似乎不必恨如峰!如峰没有过失,晓彤也没有!拆散他们,你怎么忍心?”

  “我必须拆散他们!”梦竹闷闷的说。

  “为什么?”

  “因为——”梦竹猛的提高了声音:“不愿晓彤接近你!不愿晓彤回到你的身边!不愿晓彤嫁给‘何慕天的内侄’!”

  何慕天的身子再度晃了晃,说:

  “好,如果我避开呢?”

  “避开?”梦竹犹疑的问。

  “我把公司交给如峰,我离开,到日本去,或其他的地方去,假如去不成,就到台中或台南找一个清静的地方住下。我不参与他们,不卷进他们的生活——”泪涌进了他的眼眶,摇摇头,他恻然而无奈的微笑了。“像你所期望的,我不接近晓彤,不收回晓彤,魏如峰也只是魏如峰,不是我的内侄。那么,你是不是能同意了?”

  梦竹不解的望着何慕天。

  “你为什么这样迫切的希望他们结合?”

  “因为——”何慕天虚弱的笑笑:“我希望晓彤快乐。我——爱她!”

  梦竹一震,瞪视着何慕天,她忽然整个的迷茫了起来。这个男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一颗怎样的心?她错愕的、昏乱的、困惑的望着对方,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何慕天无力的抬起了眼睛,重复的问了一句:

  “行了吗?你同意了吗?”

  “你是说真的?”

  “你以为我在说谎?我欺骗谁?目的又何在呢?你——总应该相信我一句吧!”

  梦竹沉思了起来,时间在沉肃的空气中迅速的消逝,咕咕叫钟已数度报时。梦竹猛的跳了起来,几点了?夜风正肆无忌惮的从窗口穿入,天际闪烁着几点寒星。该回去了,那儿还有一个未收拾的残局!一个负气出门的丈夫和心碎的女儿!凝视着何慕天,她慢慢的点点头,慢慢的说:

  “如果你诚心这么做,我不反对!但是,你必须对晓彤的身世保密!”

  “谢谢你,梦竹。”何慕天说,声调是微颤的:“我会保密,你放心。你愿意再坐一坐吗?”

  “不了,”梦竹说,声音生硬而艰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梦竹走向了房门口,何慕天不由自主的跟了过去。望着梦竹的手放上了门柄,那是只瘦骨嶙峋、干枯龟裂的手——一只做过许许多多粗事的手——从她的手上把视线往上抬,触目所及,是她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他突然感到脑中轰然一声巨响,整个身子都摇摇欲倒,他的手迅速的落在门柄上,盖上了梦竹的手背,握牢了门柄——连带梦竹的手一起。

  他冲口而出的喊:“梦竹!别走!”

  梦竹陡的站住了,惊愕的回过头来,她接触到一对灼热的眸子,听到了一个男性的呼唤——用生命、及全部感情所作的呼唤——她的思想停顿,意识消逝,精神迷乱,剩下的是愕然、茫然,和震撼全心的一阵天旋地转。

  她张开嘴,只吐得出断续的两个字:

  “你?你!”

  “梦竹——”何慕天怔怔的望着她,痴情之态一如当年!“离散这么多年后,没想到还能看见你!”他转开了头:“在你离开这屋子以前,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

  他转身走开,到了壁橱前面,打开橱门,又打开一口小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雕刻着小天使的木匣子。捧着这木匣子,他走回梦竹的身边,轻声的说:

  “这里面,是我多年来的秘密,这个小匣子,就是在我们最要好的那段时间,你都没有看到过。没想到,今天我还会看到你,不久之后,我又必须守住我对你的诺言,离开这儿到别处去。以后,什么时候能再见,就更不得而知了。所以,在你走以前,把这个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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