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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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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在盘溪的茶馆里,真可说是盛会。十五、六个学生把那间小茶馆闹得天翻地覆,他们把桌子并拢起来,坐成了一圈,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几盘瓜子,只那么一卷,就全光了。小罗站在人群中,派头十足,拚命叫老板拿酒来,瓜子来,花生来! “只管拿来,只管拿来,有我付账!”他拍着胸口,好像他是个百万富豪。 梦竹也来了,她穿件白底子粉红碎花的旗袍,依然垂着两条大发辫。脸上没有任何脂粉,水红色的嘴唇和面颊仍旧显得红滟滟的。眉线分明的两道眉毛下,是对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她文文静静的坐在那儿,用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悠然的望着那群笑闹着的大学生。她的旁边,就坐着杨明远和王孝城。小罗张牙舞爪的跑来跑去,拚命鼓励大家“多吃一点”。 “不要怕!你们尽管吃,这一个小东道我小罗还做得起。伙计,再拿一盘五香豆腐干来!” 王孝城望望杨明远,压低声音说:“他又犯毛病了,饶请了客,还得挨骂,你看吧!” 梦竹也已经知道“五香豆腐干”的典故,不禁抿着嘴微微一笑。 明远把头靠近她,微笑着说: “你看他阔气得很,是吧?他床上的棉絮都没有,就睡在木板上,他美其名为:‘四大皆空’!所谓四大,是说床上空,衣柜空,荷包空和头脑空!” 梦竹忍不住笑了,抬起眼睛来,她看到坐在她对面的一个人,正用对深湛的眼睛,默默的注视着她。她和他的眼光才接触,就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跳。可是他连招呼都没有打,好像根本不太认得她似的,又垂下头去,闷闷的喝着酒。她有些发怔,偷偷的窥视着他,他的脸色微微发青,大概是酒喝得太多的关系,那对漂亮的黑眼睛里充塞着迷离和落寞。低着头,他只顾着喝酒,彷佛在这儿的目的,就只有喝酒这唯一一件事。 小罗几杯下肚,已经有些醉了,站在桌子旁边,他开始指手划脚的述说老鼠趣事: “——喝,一包那么好的五香豆腐干,就全请了耗子了,你们说冤不冤——” “我的天哪,”萧燕坐在小罗旁边,叹了口气说:“他老兄怎么专拣该避讳的说呢!”说着,她拉了拉小罗的长衫下摆:“你就坐下来,安安静静的喝两杯怎么样?” “别拉我!”小罗低下头来说:“我的衣服不经拉,一拉就破,我可只有这一百零一件,拉破了没得换。” “我的天哪!”萧燕摇着头叫。 桌子的另一边,有五六个学生开始谈起时局来,许鹤龄也加入了关于时局的讨论。这一谈就勾起了许多人的愁怀和愤怒,骂日本鬼子的,摩拳擦掌的,越谈越激烈。一个半醉的同学开始唱起流亡三部曲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儿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这一唱,大家都感染了那份兴奋和伤感。因为大部份的学生,都是流亡学生,人人都有一番国仇家恨,也都饱尝离家背井和颠沛流浪的滋味。于是,一部份人加入了合唱,还有些埋头喝酒。桌上的气氛由欢乐一转而为沉重感伤。 一个戴眼镜的学生,也就是外号叫特宝的,握着酒杯,摇头晃脑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辞:“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然后,突然间冒出了两句诗来: “遍地烽烟家万里,锦江数见菊花开——” 念完,瞪瞪眼睛,又开始“仄仄平平”起来,原来他在作诗,显然这首诗很难完成,作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只一个劲儿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然后,他推了推坐在他身边的何慕天,嚷着说:“喂喂,我这首诗怎么只有两句呀?还有两句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何慕天闷闷的说,仍然埋头喝他的酒。 “我知道。”一个矮个子说。 “到哪里去了?”戴眼镜的伸过头去。 “给耗子偷吃了!” 许多人笑了,这一笑,才把那浓重的感伤味儿赶走了不少。 王孝城和小罗争论起白杨和舒绣文的戏,这一争论,大家都纷纷参加意见,桌上重新热闹起来,嗑着瓜子,吃着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地北的聊聊,这是件大乐事。 胖子吴提议的说:“我们来组织个南北社如何?” “什么南北社?”小罗问。 “南北者,天南地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吴说:“我们这些爱聊的,来一个定期聚会,例如每个星期六,在茶馆中聚聚,谈谈,轮流作东请客,不是别有滋味吗?” “对!”小罗一拍桌子,高兴的大叫:“这样,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赞成赞成!南北社,不如叫龙门社。” “叫什么社?”萧燕没听清楚。 “龙门者,摆龙门阵之意也。”小罗学着胖子吴酸溜溜的说。 “我的天哪!”萧燕眨眨眼睛,闪动着小酒涡叫。 夏季的午后,天气变幻莫定,带着雨意的风开始从嘉陵江畔卷了过来,乌云层层堆积,天色立即显得昏暗阴沉,远处的山谷里,雷声隐隐的在响着。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头来,望着外面说。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动的开口说话。 确实,要下雨了,一阵电光夹着一声雷响,大雨顷刻间倾盆而下,雨点打击在屋顶上,由清晰的叮咚之声转为哗啦一片,疾风钻进了茶馆,扫进不少雨滴。顿时间,暑气全消而凉风使人人都精神一振。 小罗高兴的扬着头大叫:“过瘾,过瘾!” “好一阵及时雨!”胖子吴和小罗呼应着。 梦竹凝视着窗外的雨帘,一条一条的雨线密密的把空间铺满,透过雨,远山半隐半现的浮在白蒙蒙的雾气里。茶馆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绿草打得摇摇摆摆,一棵老榆树飘坠下几片黄叶。这一阵雨并没有持续太久,二十分钟后,雨过云收,太阳又穿出了云层,重新闪熠的照灼着。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的滴着水,青草经过一番洗涤,绿得分外可爱,在阳光下娇柔的晃动。一群群的麻雀,鼓噪的在榆树上下翻飞嘻闹。 “好美!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望着外面说。“但是,只是我们看见的这一面!你怎能望着茁长的青草树木,看着翻飞的蛱蝶蜻蜓,想象着血腥一片的战场?”掉转头来,他的眼光似有意又无意的在梦竹脸上溜了一圈,梦竹立即垂下了眼帘,注视着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诗吗?”戴眼镜的特宝鼓励的问。 “今天肚子里只有酒,没有诗。”何慕天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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