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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婚事的准备很急促,但是,并不很简陋,凌霄现在的卧室被改为新房,一张全新的双人床从埔里运来,蚊帐、棉被、窗帘一概全部换新,还有成疋的衣料也从埔里买来,凌云整天埋在缝衣机上,赶着给绿绿缝制新装,这原该女家做的,可是,绿绿家里太穷了,章伯母就一概包揽。

  章伯母表示,无论如何,结婚总是喜事,尤其,凌霄是章家的长子,即使是在乡下,也要把婚事办得漂亮些。章伯伯装作对婚事漠不关心,他对凌霄仍然在生气,对绿绿也诸多不满,而且一再强调这门婚事是“门不当,户不对”。不过,当老袁每次去埔里采办时,他总不忘记叮嘱他:“多买些鞭炮回来。”

  婚礼被选定在那一个星期六举行,借用山地小学的大礼堂,而且是新式的婚礼,新娘将穿一件白缎子的洋装,头上披一块齐肩的白纱。所有山胞村的人几乎都被邀出席,晚间还借山地小学的操场,预定摆十二桌酒席,这可能是山胞村上数年来所绝无仅有的婚礼。

  婚礼前好几天,村上的人都在沸沸扬扬的谈论这件婚事了,韦白常把村上的消息带来,他认为这件婚事会打破山地人和平地人的界线,以后,像苦情花那种悲剧是再也不会发生了。总之,村里的人对于章家以盛大的婚礼娶绿绿的事,感到十分快慰和高兴。

  那是婚礼的前一天,我在蚕豆架下看到凌霄,他正弯着腰在拔除莠草,尽管他即将做新郎,他仍然不放松自己的工作,整个准备婚事的过程里,他都平静,安详,而满足。彷佛他这一生,再没有什么可要求的事了。

  “嗨!”我招呼着他:“这似乎不是新郎该做的工作。”

  他抬头看看我,微笑的用铲子弄松泥土,拔出野草来。他的神情幸福而愉快。

  “我喜欢做这些,什么事都不做使我觉得心慌,”他用手拍拍泥土:“这是一个让人安定的好朋友。”

  “有什么事让你不安定吗?”我嘴快的问。

  “没有,”他犹豫了一下。“我想是没有。”

  我在田埂上坐下来,用手抱住膝,默默的审视他。黄昏的天气已不再燠热,落日的余晖遍洒在草原上。我控制不了我的好奇心和我的疑惑。

  “凌霄,”我静静的说:“你为什么承认那个孩子?”

  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我,他的眼底有警戒的神色。

  “你说什么?”他问。

  “绿绿没有告诉你?”我说:“我都知道,你不必介意,我绝不会说出去的。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要承认这个孩子?你不必要做这样的牺牲。”

  “牺牲?”他愣愣的说,眼光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为什么你说那是牺牲呢?我得到了绿绿,不是吗?”

  我愕然的张大了嘴,在这一刻,才了解他爱绿绿竟如此之深,一层敬意从我心中升起,我看清了他的爱情境界,比我和凌风都深刻得多。

  “难道你对那孩子不会有敌意?”我喃喃的问:“那并不是你的亲骨肉,你或者会恨他。”

  “孩子是无辜的,”他宁静的说:“我也不是妈的亲骨肉,她疼我并不亚于凌风,而且,她比爸爸更喜欢我。咏薇,你不会去恨一个孩子的,他们就像小动物般天真无知。”

  “对于那个男人呢?你也没有醋意和恨意?”

  他停止了工作,把一只脚放在田埂上,胳膊肘支在膝上,托着下巴注视我:“我告诉你吧,咏薇,在我承认那孩子的时候,我以为孩子是凌风的。”

  “是吗?”我惊异的问。

  “是的,你和我一样清楚,凌风有时就喜欢胡闹。当时我想,凌风爱的是你,他是我的弟弟,他的孩子还不也就等于我的孩子,如果我承认了,可以解除他的困难,弥补你们间的裂痕,而我──”他眯起眼睛,望着远方的云和天。“我对绿绿──是不会怪她的,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不顾一切,也要得到她。”

  “哦。”我有些明白了。“那么,你会不会恨余亚南?”

  他摇摇头,淡然的说:“世界太大了,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余亚南并不可恨,他只是个可怜的角色,他不能面对现实,也不能面对世界,一生只是找借口来逃避。这种人生来就自己在导演自己的悲剧,我不恨他,我可怜他──”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也轻视他。”

  “你怕不怕──”我沉吟的说:“他会忽然跑回来?”

  “只怕他明天来胡闹,但他也不是会胡闹的典型,过了明天,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会保护我的妻子和孩子。”

  我知道他不安定的原因了,他怕那个真正的父亲会在婚礼上突然出现,来抢走他的新娘。

  “你不用担心,”我说:“余亚南不会回来,如果他会回来,当初他就不会走。而且──”我想起凌云。“他逃开的原因,还不止绿绿一个呢!”

  “你说什么?”他问。

  “没什么。”我站起来拍了拍泥土,预备回幽篁小筑。

  他叫住了我:“咏薇!”

  “什么事?”

  “我想──”他沉吟的说:“关于那孩子,不会再有其他的人知道了?”

  “你放心,”我说:“我绝不会说出去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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