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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康先生,你造的孽还不够?”江太太逼视着康南:“你说过无意娶她──”

  “江太太!”康南严肃的说:“我不是这样说的,我只是说如果她离开我能得到幸福,我无意占有她!可是,现在我愿向您保证我能给她幸福,请求您允许我们结婚!”

  江太太愕然的看着康南,这个变化是她未曾料及的。一开始,从江雁容服毒自杀,到她供出和康南的恋爱,江太太就自觉卷进一个可怕的狂澜中。她只有一个坚定的思想,这个恋爱是反常的,是违背情理的,也是病态而不自然的。她了解江雁容是个爱幻想的孩子,她一定把自己的幻想塑成一个偶像,而把这偶像和康南糅和在一起,然后盲目的爱上这个自己的幻象。而康南也一定是个无行败德的男老师,利用雁容的弱点而轻易的攫取了这颗少女的心。所以,她坚定的认为自己要把江雁容救出来,一定要救出来,等到和康南见了面,她更加肯定,觉得康南言辞闪烁,显然并没有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娶江雁容的决心。

  于是她对于挽救雁容有了把握,断定康南绝对不敢硬干,绝对不会有诚意娶雁容,这种四十几岁的男人她看多了,知道他们只会玩弄女孩子而不愿负担起家庭的责任,尤其要付出相当代价的时候。康南开口求婚使她大感诧异,接着,愤怒就从心底升了起来。哦,这是个多么不自量力的男人,有过妻子,年过四十,竟想娶尚未成人的小雁容!她不是个势利的母亲,但她看不起康南,她断定雁容跟着他绝不会幸福。望了康南好一会儿,她冷冷的笑着说:“怎么语气又变了?”她转过头,对江雁容冷冰冰的讽刺着说:“雁容,你怎么样哀求得他肯要你的?”

  “哦,妈妈。”江雁容说,脸色更加苍白了。

  “江太太,”看到江太太折磨雁容使康南愤怒,他坚定的说:“请相信我爱江雁容的诚意,请允许我和她结婚,我绝对尽我有生之年来照料她,爱护她!我说这话没有一丝勉强,以前我怕我配不上她──”

  “现在你觉得配得上她了?”江太太问。

  康南的脸红了,他停了一下说:“或者大家都认为配不上,但是,只要雁容认为配得上,我就顾不了其他了!”

  江太太打量着康南,后者挺然而立,有种挑战的意味,这使江太太更加愤怒。转过身来,她锐利的望着江雁容,严厉的说:“你要嫁这个人,是不是?”

  江雁容低下头去。

  “说话呀!”江太太逼着:“是不是?”

  “哦,妈妈,”江雁容扫了母亲一眼,轻轻的说:“如果妈妈答应。”

  “假如我不答应呢?”江太太问。

  江雁容低头不语,过了半天,才轻声说:“妈妈说过不干涉我的婚姻。”

  “好,我是说过,那么你决心嫁他了?”

  江雁容不说话。江太太怒冲冲的转向康南。

  “你真有诚意娶雁容?”

  “是的。”

  “你能保证雁容的幸福?保证她不受苦?”

  康南望了江雁容一眼。“我保证。”他说。

  “好,那么,三天之内你写一张书面的求婚信给雁容的爸爸和我,上面要写明你保证她以后绝不受苦,绝对幸福。如果三天之内你的信不来,一切就作罢论。信写了之后,你要对这信负全责,假如将来雁容有一丁点儿的不是,我就唯你是问!”

  康南看着那在愤怒中却依然运用着思想的江太太,知道自己碰到了一个极强的人物。要保证一个人的未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谁能预测命运?谁又能全权安排他的未来?他又望了江雁容一眼,后者正静静的看看他,眼睛里有着单纯的信赖和固执的深情,就这么一眼相触,他就感到一阵痉挛,他立即明白,现在不是她离不离得开他的问题,而是他根本离不开她!他点点头,坚定的望着江太太:“三天之内,我一定把信寄上!”

  江太太锐利的看着康南,几乎穿过他的身子,看进他的内心里去。她不相信这个男人,更不相信一个中年男人会对一个小女孩动真情。山盟海誓,不顾一切的恋爱是属于年轻人的,度过中年之后的人,感情也都滑入一条平稳的槽,揆之情理,大都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冲动了。难道这个男人竟真的为雁容动了情?她打量他,不相信自己几十年阅人的经验会有错误,康南的表情坚定稳重,她简直无法看透他。“这是个狡猾而厉害的人物,”她想,直觉的感到面前这个人是她的一个大敌,也是一只兀鹰,正虎视眈眈的觊觎着像只小雏鸡般的雁容。母性的警觉使她悚然而惊,无论如何,她要保护她的雁容,就像母亲佑护她的小鸡一般。她昂着头,已准备张开她的翅膀,护住雁容,来和这只兀鹰作战。

  “好!”她咬咬牙说:“我们等你的信来再说!雁容,现在跟我回去!在信来之前,不许到这儿来!”

  江雁容默默的望了康南一眼,依然是那么信赖,那么深情,引起康南内心一股强烈的冲击力。他回望了她一眼,尽量用眼睛告诉她:“你放心,我可以不要全世界,但是要定了你!”他看出江雁容了解了他,她脸上掠过一层欣慰的光采,然后跟着江太太走出了房间。

  带着江雁容,找到了江麟,他们坐上三轮车回家,江太太自信的说:“雁容,我向你打包票,康南绝不敢写这封信,你趁早对这个人死心吧!”

  江雁容一语不发,江太太转过头去看她。她苍白的小脸焕发着光采,眼睛里有着坚定的信任。那两颗闪亮的眸子似乎带着一丝对母亲的自信的轻蔑,在那儿柔和的说:“他会写的!他会写的!”

  接着而来的三天,对江太太来说,是极其不安的,她虽相信康南不敢写这封信,但,假如他真写了,难道她也真的就把雁容嫁给他吗?如果再反悔不嫁,又违背了信用,而她向来是言出必行的!和江太太正相反,江雁容却显得极平静,她安静的期待着康南的信,而她知道,这封信是一定会来的!

  这是整个家庭的低潮时期,江家被一片晦暗的浓雾所笼罩着,连爱笑爱闹的江麟都沉默了,爱撒娇的雁若也静静的躲在一边,敏感的觉得有大风暴即将来临。江仰止的大著作已停顿了,整天背负着两只手在房里踱来踱去,一面叹气摇头。对于处理这种事情,他自觉是个低能,因此,他全由江太太去应付。不过,近来,从雁容服毒,使他几至于失去这个女儿,到紧接着发现这个女儿的心已流落在外,让江仰止憬然而悟,感到几十年来,他实在太忽略这个女儿了。

  江太太看了江雁容的一本杂记,实际上等于一本片段的日记,这之中记载了她和康南恋爱的经过,也记载了她在家庭中受到的冷落和她那份追求情感生活的渴望。这本东西江仰止也看了,他不能不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江雁容,多么奇怪,十几年的父女,他这才发现他以前竟完全不了解江雁容!那些坦白的记载提醒了他的偏爱江麟,也提醒了他是个失职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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