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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南星见她说的流利,不禁举手做投降状。“你镇静、勇敢、明辨是非,果断、坚强、不屈不挠,慧诘、机智、反应灵敏,善良、体贴、细心入微,谦虚、周全、功成不居,”他缓过一口气来,眼神深邃,满脸温存。“还自己不够特殊?”

  湘青没有料到他竟是如此看重自己,纯粹只为感恩吗?或者还有……?她不能,也不敢再往下想,只得借收拾碗盘的动作来掩饰紊乱的心情,再为他斟上一杯温热的水。

  “你还在服药,不宜喝浓茶,只好委屈你以温水润喉了。”

  “只要是你素手烹煮出来的,就算是平淡无奇的清水,也自有股淡香。”南星由衷的说。

  “南……公子……”外头秋风瑟瑟,楼内炉火温暖,浮荡于两人之间的情怀,是那种若有似无,让人想想又不敢想,想合又舍不了的幽幽远远,飘飘渺渺,还不如将它当成一场大梦,做完了便算数。

  这样一想,湘青心中虽难免伤感,却也立刻多了份踏实,甚至可以在道了声谢后,问起其他的事来。“南公子,你可以跟我说说谭嗣同先生的事吗?”

  南星勉强端起小小的杯子,喝下温水后,再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洞悉的说,“不,你真正想知道的,并非壮飞的生平,自他殉难后,闲文轶事早就广为流传,你并不一定得向我打听。”

  湘青被他揭穿心意,倒也坦然,便直言:“是,那你应该也猜得到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事?”

  “你想知道我与壮飞是何关系,又为什么要独闯王府,狙杀奕桢。”

  “你愿意说给我听吗?当然,如果你觉得此事太过机密,或怕我口风不够紧的话,不肯说亦无妨。”

  南星再摇摇头道:“你若有心害我,也不必大费周章救我了。”

  湘青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述说此事,对南星而言并不容易,总给他片刻时光整理思绪。

  “我幼年即赴海外求学,近年来因立志学医,留在日本的时间长些,扶桑小国,在西方各国扣关之时,其景况本与我大清类似。堪称同病相怜。然国人知耻图强,明治天皇变法维新,开展新政,不但带领日本进入全新的纪元,实力足与西方各国抗衡,且仿效他们逐步向我朝衅。四年前甲午战败后订立的马关条约,于今思之,犹令人心痛。”

  他的语调虽力求沉稳,但湘青犹能感受到他心中的不平与痛楚,便轻声相应:“这就是康有为与梁启超两位先生所言的‘国地日割,朝权日削,国民日困’吧。”

  “你连这都清楚?”南星再次觉得惊异,这名女子看似传统保守,实则前卫先进,讲起时政来,常识广博,与她谈论,毫无滞碍之苦,除了让人诧异,还颇能使人喜出望外。

  “不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我虽然只是一个平凡人家的女孩,除了绣花,什么也不会,但朝廷割地赔款,受害最深的,每每就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我想,我是想的比较多,也比较爱多管闲事的吧!说错的地方,南公了可不要见怪。”

  “怎么会?我敬佩都来不及了,有多少男子犹自浑浑噩噩的过日子,难得姑娘一介女流,却如此深明大义,又颇能接受新潮流、新思想,我哪里敢笑你?怎么会笑你?”

  这话题果然“安全”多了,至少不会再让自己面红耳赤,心神不宁,但她为何同时觉得有些落寞及失望呢?“公子果然是在说笑。”

  南星望着垂下密密眼睫的她,心下一动,众里寻他千百度,跟前得她,可就是在灯火阑珊处,属于自己的那人?

  不是吧,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等养好了伤,他有他未竟的志业,她则有她温馨的刺绣天地,自己有何立场又有何资格妄想呢?

  南星尽力压抑住惆怅的心情,再往下说:“我虽恨日本的蛮横,但也佩服他们求新、求变的决心,所以当我于一次偶然的机会中,透过武术师父正谊的介绍,在北半截胡同四十一号浏阳会馆的北套间里结识壮飞时,便有相见恨晚之感,他不但是一位政治家、思想家,也是一位哲学家,在他自题为‘莽苍苍斋’的那间屋里,我曾与他多次畅谈国事,研究变法维新的方针、措施。”

  往事前尘,齐浮心头,使南星起身踱开两步道:“去年变法之初,我人在日本钻研更高层次的医术,也为壮飞搜集更多有关明治维新的资料,想尽快带回来为全新的朝廷略尽绵薄之力,想不到……,”他不顾伤口犹新,仍用力握紧拳头道:“维新百日即告失败,我在日本苦等壮飞,结果没等到他的人,只等到他请人代转给我的话,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音,此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湘青望着他转过去的背影,心生怜惜,竟有股奔过去安慰他的冲动,但她怎么能够真的那样做呢?他“只是”南星,她对他的背景一无所知,也许他早心有所属,甚至也许早有妻室,自己若太过主动,反被拒绝,岂不是会落个无地自容的下场?

  “我明白了,”她悄声的说:“据说谭先生是被他一心想说服的袁世凯所出卖的,袁世凯向和亲王等告密,和亲王则在皇太后的授权下出兵逮捕了谭先生,你想为他报仇,才会潜进王府中来。”

  南星颔首,表示情形正如她所说的这样。

  “我听人说,你所抄录的那首诗中的‘两昆仑’,一是康有为,另外一位则是大刀王五,也就是你刚刚所称的正谊师父,你一身武术师承自他,难怪这次王府出动那么多名侍卫,连二贝勒都亲自出马了,仍然无法捉到你。”

  南星转过头来,不想再提那些沉痛的事,便对她说:“这次能够逃出生天,留得此身,靠得全是姑娘的深情厚义,这一点,南某永远不会忘记。”

  湘青仰起头来,勇敢的迎上他炽热的凝视,柔声问道:“真的?”

  “绝无虚言。”

  “你会记得所有的一切?”如今他已清醒,能走能站,当日他既进得来,对王府又能熟悉到预藏急救药品及仆役的衣服,表示他也一定能够顺利离开这里,而湘青有预感,相信他在近日内就将离去,所以这些话,她必定要问个明白。

  虽然他们相识才不过数天,往后也不能再有机会重逢,然而心中的酸楚,对他的关切偏偏又都是那么的真实,湘青跟自己说:就这么一次,就这么一次我不要矜持,要弄清楚他的心中可至少有我……

  南星回望着那双美得足以今人心悸的眸子,坦然承受她古怪而深沉的凝视,在那原本清澈得宛如幽邃浑水的眼中,这时竟浮起了一片迷雾,朦胧中晃映着什么,摇荡着什么,使南星怔慑住了,访佛只要他一伸出手去,就能捉住一些过去从未曾想过,如今则是不敢奢想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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