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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数息过后,他茫然的视线从床、桌、柜、椅再到桌边丫头缓慢滑过,最后定在绿色窗纱旁。

  那里有幅画着青梅的图,是妹妹育清给画的,是她每年必做的事,一年一幅,他常笑着对她说:“别人家的梅花开一季,我屋子里的梅却能开上一整年。”熟悉的图带出他一丝笑意,视线往下挪移,当落款处那一行字跃入眼帘瞬间,他的目光化为惊吓——建方十二年元月初建方十二年……十二年……是建方十二年不是建方十五年……黎育莘心里重复念着建方十二年,倏地,视线对上那名丫头,她叫做花儿,是他的丫头,只不过她变得很小,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窗边那对瓷瓶还在,没被自己给典当?桌子上还有书册?自从被夫子赶出来,他早就不上学堂了……无数念头在心底转过,猛地,黎育莘凑出一个结论——他没死?不、不是,他死了,却回到建方十二年?

  怎么会呢?他明明……明明……是啊,明明……“娘,为什么黎育莘要多少银子你全给他,我和弟弟要支个二十两都不成?你可知道,黎育莘拿那银子去做什、么?他拿去赌博!若是让爹爹知道,还不气死。”黎育武噘嘴,满脸不平,双手叉腰,像要找人打架似的。

  “育武,你脑子可以再简单一点,你以为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不能使吗?娘干么拿去喂那只狗杂种,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和育文着想。”黎育风把怒气冲冲的弟弟拉到一旁,还让下人给添上凉茶,这秋老虎的天气让人热出满身汗。

  “胡扯,娘若是为我和弟弟着想,就得公平一点,何必对黎育莘那么好?”

  “唉,你想想,咱们四房的儿子除了你和育文外,就是黎育莘、黎育纸那两个来路不明的,如今黎育岷攀上高枝,过继到大伯父名下,多佘的就是黎育莘了。”

  “过去留着黎育莘那蠢货,是让他给黎育岷添堵,最好两人天天争闹,让长辈看在眼里、恨在心底,如今黎育岷进了大房,黎育莘留着没啥用处,娘便让咱们远房表舅引着他往赌坊走。”

  “这一赌二赌的、越赌越大,他欠下的银子越来越多,眼下娘给银子,是为替自己争个贤名,若传到老太爷耳里,他心头一喜、将娘给扶正,咱们便与二房的哥哥一样,都是嫡出子女,二伯母还能小看咱们?再则,娘手头有限,总不能像无底洞似的帮他填银子,黎育莘染上赌博恶习之事,迟早会被老太爷知道,若爹爹火大、把人给打死,四房的家产还有谁能同你们两个争?”几句话,黎育风分析得清楚分明,黎育武恼怒消去,换上得意的笑脸。

  “是啊,最好把那个杂种给活活打死,才能消我心头怒恨。”黎育武恶狠狠地道。

  “行啦,你们这话可千万别往外说,什么黎育莘、狗杂种的,出了这屋子就全给忘记,要懂事、要有眼色,见着黎育莘得亲亲热热喊两声五哥哥,明白没?”杨秀萱把话做个总结,然后母子几人拿起二房的事说笑起来。

  窗外,被赌坊打手逼得无路可走、想躲到萱姨娘屋子求助的黎育莘脸色苍白,胸口扬起一阵阵波涛汹涌,他咬着牙,恨恨想道:原来如此……思绪从回忆中收回,拳头在棉被底下收紧,他蠢,一直以来,以为萱姨娘得母亲临终托付,善心善意对待他们兄妹,没想到,人家只拿他们当畜生看待,圏着一条狗,令它去咬另一条,黎育岷聪明,不随之起舞,他自立立强、勤奋向上,终得长辈青睐,成为长房嫡子,扬眉吐气,为他亲娘争得一口气。

  反观自己,多年以来,做过什么?他忘记娘的殷殷嘱咐,忘记要勤学向上、孝顺友爱,他只会逞凶斗狠,听着萱姨娘的挑拨,把所有心思全放在对付黎育岷上头,以为把他给拉扯下来,自己便立下大功劳。

  呵呵,是笑话呵,他当了多年的笑话,终于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那天他在窗台下偷听后,怒气冲天跑去找那位远房表舅,本想狠狠揍他一顿泄恨,却不料反遭他和赌坊打手合力反击,被抬回家里时,己是奄奄一息。

  他睁不开眼睛,却听得见妹妹在自己耳边嘤嘤哭泣,黎育莘满心悔恨不已,自己死了,妹妹怎么办?自己死后,妹妹会不会成为萱姨娘下一个要除去的目标?在断气前一刻,无数念头不断浮上,他求上苍给他一次悔改的机会,求求能够重新来过……吸气、吐气,他缓和了气息,视线从梅花图上转开,茫然的双眼渐次清明,他活过来了,上苍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这回,他要走出截然不同的命运。

  目光落到花儿身上,一个眼线、一颗棋子,杨秀萱呵……淡淡的笑容引上嘴角。

  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番外:天下第一好父亲

  怀孕让人昏昏欲睡,黎育清躺在葡萄架下的软榻上,看着架上一串串成熟葡萄,口水直流,唉……又想吃了,这样养下去,她早晚变成肥婆。

  也不知道是自己随着齐靳练上几招武功、身子骨特好,还是因为周译的调养有功,让她一年一胎,四胎当中,还有一次是龙风胎,偏偏五个都是儿子,没有女儿,这让齐湘气不平,天天催着,非要自己给她生个妹妹不可。

  齐湘催、齐靳也催,两父女合力把自己催成一只年年下崽的母猪,外头人家都知道,将军府什么用得最凶?奶娘咩!

  还是嫁给静亲王好,苏致芬生下一对子女后,齐聿容就说:“行了,别把时间浪费在生养孩子上头,咱们得多留点时间到处走走。”于是前年齐聿容把儿女送进将军府,带着苏致芬全国走透透,明面上是去巡察各地的生意,实际上是去游山玩水。齐聿容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咱们家的孩子考不考科举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眼界大、心胸宽阔。”苏致芬走了,山高水远的四处玩乐,留下她这只圏在猪圏里的母猪,一年一轮看着自己的肚皮缩缩涨涨,只有一堆永远都看不完的账本陪她。

  “娘。”四岁的长子齐慕领着三岁的双胞胎齐未、齐秧走到软榻边,奶声奶气地唤她。

  大儿子身材瘦高,打两岁半起,齐靳就让他扎马步,现在能打上几套有模有样的强身拳法,而齐未、齐秧是双胞胎,自生下来就比一般孩子瘦小,奶娘变着法子哄他们吃,反把他们养成两个肥嘟嘟的小胖子,齐湘看不过去,一个命令,逼他们减肥。

  说到齐湘,还真是没白疼那丫头,现在府里大小事几乎全交到她手上,连弟弟们也照看得紧,才一、两岁的齐飞、齐翔都懂得看眼色,在娘跟前还敢哭闹个几声,一见到大姊在,就赶紧把眼泪给收回去,换上一脸可怜兮兮的讨好模样。

  黎育清坐起来,一张手把三个儿子都给搂在怀里。“怎么来了,也不带着奶娘、丫头,要是磕着袢着,可怎么办?”

  “娘,阿秧长大了,不会摔了。”齐秧抢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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