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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想起的,为什么偏偏都是这些不可再想、不该再想、不能再想的一切呢?

  在心头对着自己凄然一笑,无声无息地轻轻呻吟叹息,然后,飞退,全心、全意、全身,全神、全速地退往黑暗的最深处。

  宋知秋举步欲追,却又觉步子重有千斤,心也沉如铅坠,一时间竟不能动弹。

  唐芸儿因在专心吹笛,一时不及追赶,只有何若松一直在防备着绛雪逃走,绛雪身形一动,他也立刻飞扑面至。

  绛雪青霜剑一扬,剑上的毒蝎在内力催动下,竟化成碎片,卷向何若松。

  何若松深恐有毒,手中又没有兵刃,大惊之后,扑到半空的身子硬生生往下落去,待能站稳脚跟时,绛雪早已逃得无影无踪,甚至连她逃往哪个方向,一时也不能确定,不由又气又怒,“宋兄,你怎么不追?”

  宋知秋铁青着脸,运剑狂斩,转眼间,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大堆毒蛇毒蝎全被斩成许多段。但连续挥剑犹不能消他心中愤怒懊恼,咬牙回答:“方才她救了我一次,我也放她一次,以后再见,必不能饶。”

  何若松不满意地还要再开口,宋知秋已疾说:“她受了伤,也未必能逃远,就算逃,也会露出痕迹来,我们分头追吧。”也不等何若松点头,他自己已先行追了下去。

  何若松没有办法,只得回头,与唐芸儿一起,往另一个方向追去。

  宋知秋在暗夜中疾掠,寒风阵阵,吹得他衣襟猎猎飞扬,是风太冷太寒,是这个霜降太肃杀了吧,所以握剑的手是冰冷的,整个身体是冰冷的,就连眼中的痛苦、心头的仇恨也是冰冷的!

  冷的手,握着冷的剑,必杀的决心在心头,为什么还会情不自禁,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悄悄颤抖?

  就算能骗过何若松又如何?却还是骗不了自己的心啊。

  不想追,不愿追,所以任她去了。

  怎能不追,怎可不追?

  杀父的深仇。

  生身的父亲,至死仍念着我的父亲,我亲眼看着他被她亲手所杀?

  这样的深仇,岂能不报。

  十三天前的一切,还鲜明得直如方才发生的一样,绛雪身上的血叫我痛,那爹爹呢?那流了一地的血,那爹爹至死仍记着的糖葫芦……

  “爹!”

  深沉的暗夜,有一个悲怆的呼声,传出很远很远。

  那样绝望的呼唤,已不再期待被呼唤的人有所回应,已不期待这一生还能有救赎,还能有欢乐。

  只能在这样深、样冷的夜,对着无情天地,发出这般绝望的狂呼。

  往另一个方向而去的何若松听到这样的狂呼,心中只觉一寒,脚下踉跄了一下,而唐芸儿手中的笛子也几乎落到了地上。两个人惊骇地互看了一眼,忽然明白了,宋知秋为什么那样拼命要取绛雪的性命。那样的哀号狂呼,是一头受了伤的狼,在最孤寂最绝望最悲伤时,才会失去自制,对着整个世界发出的哀叹怒吼吧。

  即使是他们两个半局外人,听得入耳,亦觉心惊,那么当局的那一个呢?

  是备加震撼,还是漠然无视?

  绛雪在全速逃离时,听到了这一声由夜风送到耳边来的哀呼,那怀着无尽绝望、悲凉,无力挣扎的矛盾苦痛。而她只是稍稍一顿脚步,就立刻如方才一般急速逃走,没有感慨没有伤怀,只是一直到受伤还保持平静的眼睛,忽然变得空洞一片,空荡荡不再有任何感情,没有了冷漠,没有了沉静,没有了比霜更清比霜更冷的寒,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空,整个天地,在这一刻,也不过,是一个空。

  琴乱弦断的那一刻,舒侠舞及时收回了抚琴的手,美丽的眉锋微微一皱。出了什么事吗?为什么心绪这样不宁?为什么琴韵里会有如此不祥之音?

  身后砰然一声,深秋的冷风立刻侵入了温暖的小楼,吹得桌案上烛光猛烈摇荡,急速得黯淡下来。

  舒侠舞并不慌张,轻笑一声,一手执起烛台,一手掩着烛火,姿态无比曼妙地转过身,然后脸色却迅速变了,“你怎么……”一边问,一边上前欲看看满身是血从窗口跌进来的绛雪伤在何处。

  才走出一步,忽然尖叫一声:“你是什么人?”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惊慌,而不断颤抖的身体,也完全表达了她此刻的惊恐。在这样强烈的颤抖下,烛台理所当然地往下落去。

  烛火微微一黠后,又复闪亮了起来。

  烛台被一个身着青衫的俊美男子接住,这男子的出现全无征兆,就像是忽然在空气里变幻而出似的。

  但舒侠舞却看得很清楚很明白,在绛雪跌跌撞撞逃进来之后,一道闪亮的剑光也跟着追了过来。绛雪站立不住,就地一滚,躲过了剑光,而那御剑而来的男子也就此现身在楼内,还顺手接住了她有意脱手丢落的烛台。

  是什么人,有这样快这样强的剑,有这般高妙的身法?她心中千百种念头转动,口里却尽职地发出尖叫,身体抖做一团,完全和任何平凡女人遇到这种突如其来之事的反应一模一样。

  宋知秋微微皱了皱眉头,再怎么心切报仇,也不能不顾忌到可能会惊吓到普通人。

  相信若非一路奔逃,失血过多,绛雪也不会迫于无奈,随便躲到妓院里来吧,可惜,还是被我追到了。

  心中忽一阵怅然,也不知是真的应该为绛雪可惜还是该为自己庆幸,只觉心犹如被一把极钝的刀不停地在切割一般,痛得令人几不欲生于人世。

  这一刻,一切的感觉都变得迟钝了,那近在咫尺的美丽女子所发出的刺耳尖叫,也似遥远如自另一个世界传来。

  “你们是什么人……若是要钱,只管拿去,千万不要伤害我!”

  宋知秋有些僵硬地开口:“姑娘不必害怕,我们不是恶徒,只不过偶然到了这里,马上就会离开的。”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眼睛依然紧紧追随着绛雪,小心地注意她的每一个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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