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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看起来下一任君王是嘉亲王无疑了,否则以和坤如此得宠,也不必迂尊降贵,这样地讨好一个管家。

  乌尔泰虽然只是正黄旗下的包衣奴,但却又是嘉亲王的乳兄,就等于是最亲近之人,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先帝在位时,王邸旧奴李卫为一方总督,是前朝名臣,而圣祖当政时,他的乳兄魏东廷,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亲王阿哥,对他也无比客气。

  也因此,乌尔泰现时身份虽低,地位却极高,也是满朝文武极力巴结的对象,以至于连和坤为了和未来新君打好关系,都以宰相的身份亲自陪他看戏。

  不过,再怎么样托大,自己好歹也是当朝大将军,二等伯的身份,何以竟如此无理。看起来嘉亲王对自己的怨恨,真的十分之深,以至于不止朝臣急于压倒傅家以求荣,就是这王府家奴,也恨不得将自己狠狠地羞辱。

  他自幼玉贵金尊,天之骄子,这一个月来的冷遇挫折,是咬碎了钢牙才忍下去的,但要他继续忍受一个家奴的侮辱,实在是至大的煎熬。

  对于出身宰相府的他来说,所有的高贵和骄傲,早就渗进了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中去了。即使是死,也不甘受辱。只可惜,在他身后的,不止是他自己的性命,还有傅氏全族的安危,傅家旗下五百多包衣家奴的身家性命,所有受傅家提拔心腹将领的前程,一切的一切,都使他不得不握紧双拳,竭尽全力按捺住那心头燃烧的火焰。

  “不打扰二位雅兴,在下先辞了。”沉住气,沉住心,沉住所有的情绪咬碎了牙关,才能勉强说出一句话,而最令他痛苦的是,崔咏荷竟一直站在旁边,看尽了他所有的丑态,所有的屈服。一颗心,在煎熬的火焰中烧成了灰烬,脸色也惨白得犹如死人。

  和坤一直抓着他的手,带着笑,冷着眼,看他强自按捺却终无法全然掩饰地苦苦挣扎,笑得更加亲近了,声音无比和善,眼睛里却充满恶意,“何必如此客气,来,快坐,想看什么戏,尽管点。”

  乌尔泰得意洋洋地说:“是啊,福三爷,您大驾光临,奴才平日可是盼都盼不到的呢。福三爷,你想看什么戏,啊,不如就《白门楼》吧。吕布自命勇武无双,可惜却为自己的刚强所害,死前就算抱着曹操的脚哀求,也一样没有用,你说是吧……啊呀!”

  崔咏荷听得乌尔泰越说越是露骨,再往下不知还有多少难听话,怒气上涌,根本不假思索,上前两步,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乌尔泰的脸上。

  乌尔泰根本不曾防备,被打得身子向后一仰,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不禁大惊大怒,痛叫一声,大喝:“你……”

  崔咏荷根本不等他答话,左手又飞快地挥出去,清清脆脆的第二记耳光打中,同时一脚踢出,踢倒椅子,乌尔泰立刻跌倒在地上。

  这一番动作快捷无比,不过两三个眨眼,一切就结束了。

  和坤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其他的护卫也还只冲上前两步,福康安亦同样震惊,但却以最快的速度伸手,欲将崔咏荷拉到自己身后。

  崔咏荷满脸都是怒色,奋力一挣,甩开福康安的手,指着乌尔泰痛骂:“你是什么东西,敢坐着和福三爷讲话?王爷府里出来的奴才,都是你这样不知道规矩的吗?”

  乌尔泰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两记耳光打得愣了,竟忘了叫人,只是一手抚着脸,一手指着崔咏荷,“你……”过分的激动、惊恐,令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和坤倒是记得自己带了一大帮护卫,可是他也清楚地看到福康安忽然冷峻下来的表情,以及全身上下倏得散发出来的可怕气势,这种惟有百战杀场才能培养出来的威势吓得和坤本能地倒吸了一口气,悄悄做了个手式,正自四面围上来的护卫立刻散了开来。

  崔咏荷哼一声,似是意犹未尽,一点也不淑女地抬起脚,对着正在地上的乌尔泰踢过去。

  乌尔泰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后退,备显狼狈,结结巴巴地骂:“你好大的胆……”

  “我大胆还是你大胆……大清朝哪一条祖制、哪一道法令让你敢这样坐在福三爷面前。你去找你的主子告状吧,我是当朝二等伯、福康安大将军未过门的妻子,我打了你这个奴才,嘉亲王尽管来找我问罪,我都——一领着。我倒也想问问嘉亲王,身为皇子,平日是如何治府,怎么教导奴才的。”

  崔咏荷的愤怒如狂风暴雨,全化成了这一声声怒斥。

  乌尔泰又气又急,却又不能反驳。

  满族自立国以来,贵贱之别最是森严。王侯公子们就算犯了国法,绑赴刑场,也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乌衣下奴们纵然出将拜相,在主子面前,也一样要守奴才的本分。

  这是满族立国的根本,绝对不能有半点更改。

  只不过,宰相门房尚且七品官,又何况他是未来君主的乳兄,就算是满族亲贵,也没什么人真敢在他面前端主子的架式。往日里仗势凌人已惯,万不曾想到今会被一个女子掌掴。“我是正黄旗下,就算是有违法背礼之外,也轮不到你来过问。”虽是含怒而喝,却分明已色厉内荏。

  崔咏荷冷笑一声,“八旗一体,这是自太祖皇帝以来就一再宣告的原则。你是正黄旗下的奴才,傅家是镶黄旗旗主,如今正黄旗管制不力,任凭你奴大欺主,我即是镶黄旗未来的旗主夫人,代替正黄旗管教你,又有何错,你还敢在这里顶嘴!”一边说一边上前一步,倒似还要再打。

  她明明只是个女儿身,但这般怒气冲冲的气势倒吓得乌尔泰一个大男人心惊肉跳,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冲着福康安大喊:“福三爷,你就由着她……”

  本来极有把握的一句话忽然说不下去了。自从战败回京后,受尽了种种冷落指责而永远保持着忍让姿态的福康安,根本连眼角也没有瞄向他。

  福康安的眼睛一直紧紧追随着崔咏荷,眼睛里是无比深刻的感情,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极之柔和。

  没有惊惶,没有责备,更没有怒气,他就这样专心地看着崔咏荷,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眉目之间流露的,只有信任和依托。

  他一直在忍让、忍耐、忍受,崔咏荷的忽然发难,已经把他所有强忍的努力都打破。

  似是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全心信任,全力支持,全意维护。任凭她去做她认为对的一切。他只是自自然然地站在原处,散发出无形的气势,压制着任何可能伤害到崔咏荷的人。

  温柔和凌厉,深情和霸气,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自福康安身上散发出来,只要一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动摇他。

  乌尔泰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今天的事难以善了。

  无助地看向和坤,却见和坤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四周都是和府的护卫,可是乌尔泰却感觉,在这个愤怒女子火一般激烈的目光下,自己是何等的孤立无助。

  这件事如果闹了开来,无论自己如何得宠,福康安如何落魄,倒霉的也一定是他。

  身为包衣奴才,对镶黄旗主无礼,这绝不是大清的国法祖制所能容忍的,若是这女人一力坚持追究,就算是嘉亲王,只怕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全身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一咬牙,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对着福康安不断地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福三爷饶命!”

  崔咏荷见乌尔泰终于屈服,犹觉心头愤恨未平,扭头又狠狠瞪向和坤。

  和坤是一国宰相,被这女子含怒的眼望来,竟也觉心虚,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崔咏荷冷笑一声,“和大人,你后退什么,你堂堂一位中堂大人,我这小小的女子,怎能干犯王法,冒犯于你。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以宰相之尊,与家奴共席,不知将国家礼制又置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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