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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夫人一颗心怦怦乱跳,根本没注意到女儿跌倒,只在脸上拼命挤满笑容,连声说:“公子太客气了,我怎么敢当?”

  福康安低垂眼眸,看到跌倒在地上的崔咏荷睁大眼睛,脸上极度受伤的表情,他的眉锋也不为人所查觉地微微一皱,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崔咏荷跌得并不重,也不痛,或许痛,但她也查觉不到,她只是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不能相信她的娘亲竟然完完全全视她如无物。

  娘亲,是最疼爱她的人,是大家闺秀,是最有仪态风度的人,是所有女人的典范。一直教她温柔和顺,一直教她闺门风范的娘亲,为什么会这样奇怪地满脸都是这么让人不舒服的笑?为什么以往说出话来最有条理、最好听的娘亲,现在结结巴巴,像极了那些没有读过书,不曾识过字,也不肯做事,只靠着三天两头厚着脸皮上门借钱来度日的穷亲戚?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娘亲会这样?

  韵柔无声无息地上前,扶起方才还勇敢地拦在她面前,现在却脆弱到了极点的小姐,悄无声息地用小小的双手支持住她无力的身体。

  崔夫人一直在耳边结结巴巴说些什么福康安并没有注意,也没有听到,就着施礼的姿式,低垂的视线不为旁人所查觉地悄悄跟随着崔咏荷,直到韵柔将她扶起,方才抬起头来,笑说:“师母言重了。以前在毓庆宫时,多承崔老师教导,他日有空,我还要登门拜访。”

  “康安。”温和安详的声音自后传来,是傅夫人的大轿已经到了。此刻傅夫人刚被四五个丫头扶出轿子,而庙门前早已黑压压一片站满了傅府的家人,个个站得墨线般笔直,却是一片寂静,没有半点杂声,所有人都在静候女主人的命令。

  如此阵仗,早把崔夫人看得眼都直了。往日里老听丈夫谈起崔家往事,崔门风范,比起眼前的王侯气派,真是一文不值了。

  福康安含笑回身,“额娘,真是巧,我竟遇上了崔老师的夫人与小姐同来上香呢。”

  “崔老师?”傅夫人含疑的眼光在崔夫人身上一扫而过。当朝硕儒名臣她尽皆知道,倒不记得哪一个姓崔。

  福康安微笑着加了一句,“是崔名亭崔老师,额娘不记得了吗?”

  傅夫人全不知什么崔名亭,但也淡然一笑,平静地说:“原来是崔先生,怎么会不记得。”说着冲崔夫人点点头,“崔夫人好。”

  崔夫人三步两步到了傅夫人身前,手忙脚乱地福了一福,“给夫人请安。。”

  “我儿多得崔先生教导,还不曾道谢过,今日与夫人相遇也是有缘,不如我们一同进香,然后请夫人到我府中小坐,好让我尽一尽款待的心意。”

  崔夫人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怎么好打扰呢?”口里这样说,人却更加靠近了过来,神色恭敬至极。

  傅夫人只是笑笑,并不说话。福康安也神色淡定,对于崔夫人过分巴结的样子并不做任何鄙夷表示。

  就连傅府的丫头下人,都已见多了同样的嘴脸,竟全都神色不动,一概笑得温和从容,全不在意崔夫人的失态。

  她们不在意,崔咏荷却比谁都在意,纵然是小小年纪,她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为之骄傲的娘亲在人前出乖露丑,却不觉其辱。忍无可忍之下叫了出来:“娘,我们拜完菩萨了,回家去吧。”

  崔夫人又嗔又怪地喝骂:“别这么不懂事,快来给傅夫人行礼。”

  崔咏荷走上前,看着傅夫人,然后大声地清楚地问:“你是不是大恶霸、大坏人、大奸臣的夫人?”

  福康安脸露惊色,看向崔咏荷。

  傅府家人个个满面怒色。已经有人开始挽袖子了。

  崔夫人吓得差点没晕倒,想也没想,上前一巴掌打在崔咏荷的脸上,“你胡说什么!”随即转身,原本满布怒色的脸,在片刻间堆满了笑容,“夫人千万别生气,孩子小,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训她。”

  崔咏荷用手抚着被打得发红的脸,眼睛里闪着泪花,委屈而愤怒地望望娘亲,看看福康安,再看着傅夫人,神色却依旧倔犟,毫无认错、害怕或后悔的表示。

  傅夫人惊奇地看着这小小的女孩儿,柔声地问:“为什么这样说?”

  崔咏荷伸手一指最先两个豪奴,“你们这样凶,到处赶人。不管是戏文里,还有说书的讲的,好官都不会这样的,所有的故事里,都只有奸臣恶霸才会让手下骑马乱走、随便打人。”

  崔夫人急得伸手又要打,福康安已忍不住伸臂一拦,眼睛望着母亲,低唤一声:“额娘。”

  傅夫人看到儿子眼中哀恳之色,微微一笑,“他们是因为我要上香,所以来帮我驱散闲人,并不是故意要欺压百姓的。”

  崔咏荷抬高了头,大声说:“我娘也上香,她就不赶别人走,为什么你要上香就要赶别人走?为什么你上香时,别人就不能上香,不能卖东西,也不能买东西?你就是欺压百姓,你就是恶霸、坏人、奸臣。”

  福康安又气又急,而崔夫人已经面如死灰,汗下如雨,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哀求了。

  傅夫人看着崔咏荷,眼神异常奇怪,良久,才淡淡一笑,“崔夫人,令媛非常了不起。”

  崔夫人勉强笑了一笑,“小女孩不懂事,童真之言,夫人千万别当真。”

  傅夫人含笑摇头,“最难得的就是童真之言,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人对我说过真话了。她说得对,欺压百姓就是欺压百姓,并没任何别的理由可以推搪。”

  “夫人!”一旁有家奴略有按捺不住,叫了一声。

  傅夫人目光一扫众人,语气平淡,却暗含威严:“你们都听到了,她一个小女孩,也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欺压百姓。纵然你们没有这样的心思,但久处相府,心性渐高,不知不觉就会看轻百姓,肆意妄为,于是,在百姓眼中,你们就成了豪奴恶犬。戏文里的故事虽假,道理虽浅,但的确很真,百姓对是非善恶的看法,也多是从戏文故事中代代传承下来的。百姓是不管什么朝政大事的,他们只知道,对他们好的人,就是清官,欺压他们的,就是奸臣。你们是相府门人,更要谨慎行事,宽容为怀,再有今天这样的事发生,败坏了中堂的清誉,就算国法容了你们,我的家法也不容你们。”

  一众下人,齐声应是。

  傅夫人这才回了头,目含深意地望着小小的崔咏荷,微微一笑,再对崔夫人说:“崔夫人,令媛聪明伶俐,又童真无忌,还长得这般清秀可喜,我实在是越看越爱。难得投缘,你又是我儿的长辈师母,咱们不妨也攀个亲戚,就将你这爱女许与我儿为妻,将来你我两家也好常有来往。”

  崔夫人只觉得一脚踩进了云端里,全身轻飘飘地无处着力,浑如做梦一般呆呆地望着傅夫人。

  福康安失声叫了出来:“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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