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楼雨晴 > 七月七日晴 | 上页 下页
一六


  伤好后,他比任何人都更用功,将全副心思放在课业上,除此之外,就是打工、赚钱,屏东老家的一切,记忆中夏日微风夹杂的青草味、

  清晨公鸡的啼叫声、赤足踩在清澈溪水的感觉,以及那个爱笑、爱闹的女孩清颜……都被埋藏在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时日一久,终会淡忘。

  最后一年,他当上实习医生,因为必须轮班,早没有了正常作息,病人的突发状况,是不会顺应你的作息时间的。

  第四个月,他被调到小儿科。别小看孩子,以为很好搞定,事实上,他们要是哭闹起来,可不比大人能够讲理的,

  同期的另一位实习医生就直呼吃不消,还问他是怎么搞定这些比撒旦更可怕的“恐怖份子”。

  他只是撇撇唇,虚应了句:“耐性吧!”

  有些人还在背后调侃,他不只在女人堆里吃得开,连对付小孩都很有一套,简直大小通吃。他们又怎么知道,他的妹妹就是他一手带大的,

  安抚小孩的情绪,他有得是经验。

  这天,一所小学爆发营养午餐集体中毒事件,将医院挤得水泄不通,一群小魔头同时哭闹,几乎把人搞到快精神衰竭,

  好不容易忙完所有的事,回到住处,他累得一沾枕就不想再动。

  “瀚宇,你吃过饭没?”一双小手推了推他。

  他闷哼一声,撑不开眼皮。

  刘心苹见他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轻叹了口气。“那好吧,你休息,我煮了点东西,就放在微波炉里,你醒了再热来吃。

  信箱的信我帮你拿进来了,放在桌上,你有空记得看。”

  他没响应,恐怕早不知睡到几重天去了。

  刘心苹轻抚他沉睡的清俊面容,带着说不出的爱恋和心疼——

  “那我回去了。”声音轻得近似自言,她不舍地收回手,帮他关上了门。

  随后,沈瀚宇睁开眼,望向关上的房门。

  三年前他出车祸时,刘心苹成天在医院里照顾他,出院之后,更是嘘寒问暖,把他的生活起居打理得无微不至,她一直都是这样,

  无怨无悔地守在他身边。

  即使那天,他出其不意地吻了她,又在事后疏远她,没给一句合理交代,只伤人地说了句:“对不起。”

  他的行为很莫名其妙,她却不曾指责过他。

  她对他用情有多深,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她其实没有想过要在他身上得到什么,只要能看见他,为他做点什么,知道他过得好,

  她就很欣慰了。

  齐光彦说,他是走了狗屎运,才会遇到这么好的女人,死心塌地在爱他,要是不懂得好好珍惜,那真是笨得没药救了!

  这一点用不着任何人说,他也知道。就因为她太好,他才更无法随心所欲,宁可和任何一个女人交往,就是无法在她身边停留。

  他并不想伤害她。

  想起她说的信,他撑起身体下床,拿起那叠信逐一观看,扣除掉水电费账单、广告信函,他目光定在一封熟悉的地址上,再也移不开。

  有多久了?这个遥远到几乎遗忘的地名,屏东……

  他闭了下眼,深深吐出一口气。

  多可笑?说要遗忘,却连看到地址都会呼吸困难,还说早已无所谓,他到底是在骗谁?

  努力控制轻颤的手,拆了信——

  瀚宇:

  母病危,自知时日不多,脑子浑浑沌沌了好些年,在即将走到人生尽头时,反而异常清晰,许多以前执着拘泥的事,在这一刻全

  都变得好模糊、好渺小,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恐怕再也没机会了。

  最近,常常想起许多以前的事,脑子里最常浮现的,是小睛儿时的可爱模样,爱笑的小脸,像是世上没有什么烦恼能够困扰她,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她口齿不清地冲着我喊妈妈,

  撒娇地伸长手要我抱的表情,不是亲生女儿又怎么样呢?我不是也疼了她这么多年,她也喊了我妈妈,为什么要让血缘来改变这一切,

  忘了她曾是我最心爱的女儿?

  这一切从来就不是她所能决定的,可是我却残忍地拿她无法作主的事来苛责她,将我心里的怨恨发泄在她身上,有时看她流着泪,

  满脸无辜地喊着妈妈,我觉得……自己好可怕,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

  生了病之后,小睛从不怨恨我亏待了她,没有怨言地照顾我,一肩扛起所有的事,任我打骂奚落,还是固执地陪伴在我身边,

  我才恍然惊觉,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看着她白天坚强地面对一切,处理所有的事情,

  到了晚上就躲进你以前的房间,看着你们的合照一遍遍地说:“哥,我很勇敢,很勇敢,你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妈妈,会打理家里,

  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

  我是多么骄傲,有个这样的女儿。瀚宇,妈妈做错了好多事,可是,我已经来不及补偿她了,那一天,我抱着她,后悔地痛哭,

  我走了之后,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

  她一直哭着说:“妈妈,不要走,我只剩下你了,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但是我知道,她不会是一个人,因为她还有你。

  瀚宇,如果你看到这封信,就快回来吧,代替妈妈陪伴在她身边,她现在非常需要你,妈知道,这个要求让你很为难,

  但是我宁可当作你已经释怀,比起小睛所受的苦,我们这些又算什么呢?这是我欠她的,也是你欠她的,瀚宇,你可以答应我吗?

  母字

  看完信,他整个人动弹不得,僵愣了好久,又将手中的信重看一遍,确定没读错任何一个字,他握紧了信,无力地跌坐在椅中,再也

  厘不清又乱又麻的思绪——

  走出火车站,沈瀚宇的心境是说不出的复杂。

  当年离开后,六年当中,他不曾再踏进这里一步,这里变了好多,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的田间小路、晴爬过的每一棵树、那条他抓过大肚鱼换来晴清灿笑颜的小溪……都不一样了,连邻里大婶与他擦身而过时,也认不出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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