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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此时四骑正停马在坑边上,系在鞍前的串铃子轻动,一名身材娇小,约十五、六模样的小姑娘从马颈后头探出圆润脸蛋,笑得眉眼弯弯——

  “阳姊你可回来啦,咱们跟着野马群跑,想瞧瞧那群野马能聚来多少伙伴,远远就觉听到大黑的叫声,果然不错。”好奇眨巴大眼。“噢……姊姊逮到什么好的?都跌牛粪坑了还不放开!”

  聂行俨微眯峻目。

  他俯卧,旁人高坐大马,这种被居高临下探看的滋味实在……很不是滋味。骑在栗马背上的富态大婶探身看得两眼发亮,很有那么回事地颔首,道——“哟,大阳逮到的汉子肩宽胸厚、腰窄臀翘,脸还挺俊俏,好马!”

  骑棕灰马的矮壮大叔面无表情,语调平淡道:“路遥知马力,是不是好马,大阳得骑过才知。”

  尚未发话的是花马背上满脸皱纹的精瘦老头儿,趁其他人伫马说话,老人家掏出插在腰后的烟杆子,抽了两口。

  几双眼睛最后望过来,似等他结论,老人敲敲烟杆,呵呵笑——

  “舒爷不是总嚷着要帮大阳招个媳妇儿,眼前这个俊俏带把,肯定就是啦。”夏舒阳脸蛋红扑扑,哈哈大笑。“果多老伯,您这眼力劲儿,犀利!”

  聂行俨脸蛋也红,气到发红!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一家子到底都什么人?!

  圆脸大眸的小姑娘是天养牧场主人夫妇的独生亲闺女,名叫舒小贤。

  矮壮大叔和富态大婶是成对的,皆是牧场主人的得力帮手,人称黎叔、黎婶。精瘦小老儿名叫果多,是牧族耆老,与舒大涛是忘年之交,隔三差五就上天养牧场寻他的酒中知己。

  待摸清这些人的底细,聂行俨的底细也被摸清……呃,其实并没有,天养牧场的人压根儿没想摸清他的底细,那些人唯一感兴趣的是——他是个“带把媳妇儿”,是大阳的。

  被领回去天养牧场不过半个时辰,他的事已传遍牧场地界。

  “估计,明日,草原上的牧民朋友们都要听闻此事,阳姊欢喜不?”乐天开朗的小姑娘性情跟她亲爹一般模样。

  “欢喜什么?”

  “欢喜婚事啊。”阵中充满期待,亮晶晶。“草原各方的牧民朋友们一得消息,准要赶来帮姊姊筹办婚礼,那场子少说也得开上三天三夜,肯定比今晚迎客的篝火宴要热闹好几分,阳姊不喜欢吗?”

  她喜欢吗?欢喜吗?

  被小贤妹妹这般问起,夏舒阳心微微发麻、微微涩。

  踏进自家牧场的地盘,她表现得更张狂,有些制不住本能似,因身边的人是他,不是手握几万铁骑的大将军,也非高高在上的天朝王爷,就是他而已,像她选定他的那时,只有她与他两个,再没有谁。

  作狂到连自个儿亦心惊,但在那意绪滂沛又癫狂之际,她是无法多思多想的。似乎在那一年醒来,虽张开眼,某一个的她依然在浑沌黑川漂流。

  而她任由这样,因那个在黑川漂流的她是她弃下的,那个她已不是她,尽管保有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痛与情,如今的她是夏舒阳,只是一个旁观之人。

  今晚牧场的篝火会是主人家特意为“带把媳妇儿”办的。

  烤叫化子鸡、烤全羊、滚肉汤、烙镶饼子、拉奶茶等等,能置办出的美食全出笼,牧场的男男女女拉着初次到访的人儿,围在篝火边开吃开喝、开唱开舞。

  他是她的。

  牧场里的大伙儿全这么想。

  他辩也难辩,因为在这座牧场里,没人会理会他的否认,也没人在乎他的辩驳,而他像老早心知肚明,根本懒得多说,当真就任众人误解,只是脸色一直不太好就是了,但别人敬他酒、往他大碗里布置食物,他还是会忍着脾气作礼。

  她偷偷觑着,心发软,嘴角亦是,禁不住要笑。

  是很好的人啊,很好很好的,位高权重却无半点骄气,明明可以靠着承爵一辈子安乐,他却宁可长驻北境,与一干北境军同战袍。

  这样的他,要弄死一个惹他厌恶恼怒的她,根本是手起手落的事罢了,可他却纵容,任她嚣张胡来……

  总觉得自己太坏。

  不能那样待他,内心是知道的,但每每遇事,她就是制不住那股冲动,想试他底线似,一次又一次加重力道。

  是冲动,更是渴望。她仍渴望亲近他……无比。

  夜深,篝火将熄未熄,火点仍在烧成灰白的木头里小窜,只是当木头散成灰烬,那星星点点的红苗子也要灭的。

  牧场的大叔和老爹们酒酣耳热、满口胡话,说得都口齿不清了,倒在温暖的火边睡得直打呼,婶子和大娘们过来寻人回去,见自个儿家里的根本叫不醒,边碎念边捏打,最后还是拎来毡子替家里那口子盖上。

  适才一头小牛趁今夜热闹,一溜溜进亚妲嬷嬷的“灶房神地”,把挂了半面墙、跟炮竹似的玉黍串子啃去好几串,亚妲嬷嬷踏进灶房里一打照面,那个闹啊,只差抡起的刀没能砍中小拧,要不今晚还得加大菜——烤小牛一头。

  她赶过去帮忙安抚,把贪吃成性的小牛使劲儿拖回牛圈,盯着它的大眸好好训了一番,小牛哞哞叫,无辜地摇头晃尾,看得她都笑了。

  待重新回到篝火场上,已不见聂行俨行踪。

  心想,他应已回去为他备下的房中歇息。

  白日回到牧场,他与干爹干娘相互见礼之后,许是预计隔日便要返回驻扎在飞泉关的大营,于是事赶着事、一件件接连着办。

  干爹领他巡了回牧场,两人出去一下午,不知谈些什么,但应是颇欢畅。

  他面上一贯淡漠,干爹倒眉飞色舞,今夜吃吃喝喝,两个男人凑在一块儿便一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模样。

  之后干娘找他再谈,同样不知谈些什么,但她暗自推敲,干娘肯定又拿那条石林暗道说事。

  相谈结束,干娘眉飞色舞,他依然面色淡淡,不过嘴角有些绷、暗暗抽搐……令她见着不禁好笑。

  大将军王爷又怎地?遇上她家干娘也得让让道吧。

  再之后,他就被拉出去加入篝火会,男人们轮番邀酒、女人家们硬拉他起舞,这一夜他也算“以一挡百”,不累才怪。

  春夜的野原,夜露在漠漠草间闪亮。

  羊圈里的小畜无时无刻不怕冷似,挤成一片羊海像一坨坨的小雪堆,而牛圈里的大畜还有好几头不肯睡,嘴嚼个没停,眨巴大目直瞅她……欢快过后的深夜,像也只有它们发觉她往哪儿去。

  玉带河在原上静静淌开,这时节水量颇丰。

  她来到野草茂盛的小河湾,那儿有三方大石形成天然遮蔽,即便脱去衣物在清亮月夜下泅泳,旁人若不走近,决计瞧不出。

  水很凉,水波徐缓温柔,是她一向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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