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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行会的马车就停在一道矮墙边,墙里是一座简朴的三合院。

  “腾哥,你要带我见谁?”辛守余难掩疑惑。

  “进去就知道了。”待她站妥,年宗腾举步便走。

  今日的他,一直有意无意地闪避着她的眸光。之前往码头去时,他将她环在胸前共乘一骑,现下亦是两人出游,他却大费周章把马车也备上。

  是为着昨日那尴尬的、暧昧的、浑沌不清的气氛吧?

  胸口好闷,闷得有些儿发疼,她咬咬唇振作精神,忙跟了上去。

  这一方,年宗腾也没快活自在到哪里去,真要比较,他昨日至今所受的折磨绝不亚于她,同样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在这姑娘面前,他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以往太极与内家武道的清修全是假的,一遇上这样的她,心偏移而去,已骚乱得教他自觉难堪。

  三合院内,两只蜷伏在日阳下的虎斑犬嗅到陌生气味,陡地立起,冲着一男一女咆吠。

  年宗腾倏地挡在面前,这护卫的动作让辛守余胸中一暖,竟抛掉矜持,有些儿故意地挨近他。

  “别怕,它们不会过来的。”

  “嗯……”就算两只猛犬真要扑来,她心里清楚,他定会护住她。

  三合院的正厅门内,在此时传出一阵熟悉笑音,辛守余脸容抬起,见到踏出门槛的清瘦老者,不禁既惊且喜。

  “杜伯伯!”她唤出,哪里还管得到那两头虎斑犬,倏地迎将过去。

  那老者满头花白,蓄着美髯,一身淡青长衫,颇像世外高人,扶住辛守余双臂,他笑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颔首道:“几月不见,咱们家小余儿还是白白净净,一般模样,看来,你家阿爹把你们姊妹俩托付对人了,很好很好呀……”

  “杜伯伯——”不提还好,一提到亲爹,辛守余眼泪再难忍住,猛地扑进老者怀里,像小女娃般地呜呜哭泣。

  老者名叫杜正枫,原是皇朝御医,与“神算子”辛寄农是多年知交,他妻室早亡,又未曾续弦,膝下无儿无女,早将辛家姊妹二人视作亲生。

  拍拍辛守余抽颤的肩头,他下由得叹气,“你阿爹奉召进宫那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现下要追究是难了。后宫种种便如一滩秽泥,越是搅弄只会弄得自个儿也肮脏不堪,你阿爹名声太响,本就树大招风,那些人以为利用他的能耐便能篡命改运,即便他真有手段助他们达成目的,他已知悉内情,那些人定要封口,怎能留他性命?”他在御医司三十余年,庙堂之上与后宫当中的争权夺利,一桩又一桩层出不穷,早了然于心。

  “好了,别站在外头吹风,其他的事进来再说吧!”他朝由始至终不发一语、眉心成峦的年宗腾颔首示意,领着哭成泪人儿的辛守余转进屋里。

  屋中摆设虽甚简朴,倒也十分干净,屋角搁着两筐尚未处理过的青草药,飘散着淡淡草腥味儿,门边角落则架着一个小小土炉,炉火上放着一只陶上大茶壶,正咕噜咕噜地冒出白烟。

  “你们两个坐着,我去冲壶茶过来。”杜正枫道。

  “我去。”原已在长凳上落座的年宗腾站了起来,接过老人手里的茶壶和茶罐子,径自走到角落烧滚着开水的上炉边。

  望着那身材魁梧得不像话、动作却仔细无比的男人,杜正枫微微一笑,坐回四方桌边,而一旁的辛守余虽平静许多,眼眶仍通红,颊边犹挂清泪,双肩难以抑止地抽搐。

  屋内沉默着,直到年宗腾冲好茶,端着茶壶回到四方桌边,杜正枫从桌面上的茶盘里取出三只茶杯,让他分别注入八分满的清茶。

  待年宗腾重新落座,袅袅茶烟里,老人啜了几口润喉,才由袖中掏出两张方纸,推到辛守余面前。

  “这是你爹出事前三日,为他自身和你们姊妹二人所卜的卦象,你且看看。”

  辛守余眨动泪眸,忙抬袖擦掉颊边的泪,拿来那两张方纸。

  她迅速读着纸上由阴阳两仪所组成的卦象,微愕地喃着:“是‘星震卦’和“无数卦”。”

  年宗腾不解,杜正枫接着道:“是。“星震卦”五卦皆阳,“无数卦”五卦通阴,前者是吉卦之极,后者却是凶卦之最,我听你阿爹说过,要得皆阳与通阴的卦象并不容易,更何况是两者一起。”

  辛守余怔怔瞅着,气息微乱,片刻才出声“……阴阳两极的卦象同出,中间必有颠险。”

  “吉在颠险中,非求不可,得之则柳暗花明,若求之不可得,一切尽如无数,再坏的事都有可能发生。”老人缓缓啜了口茶,微微一笑,“这是你阿爹说与我知的,他想要求的,便是保你和倚安两个平安无事。”

  一听,辛守余眼眶又热,“那一晚,我哭着求阿爹一道走,他不肯,他就是不肯,偏要跟那些人进宫……”

  “他若不奉召入宫,反倒带着你们俩连夜离京,恐怕尚未走出东门道,便要被谨妃安排在那儿的人马逮住。到得那时,赔上的是三条性命。”

  辛守余抿唇不语,神情有些儿倔强,有些儿迷惘。

  杜正枫叹道:“你阿爹人称“神算子”,一生心血全用在钻研灵艺五术上头,旁人以为他能知天命、释因果,能替人转祸为福、化险为夷,其实他心中再清楚不过,运与果都不是绝对的,绝对的是善与恶。

  “要为善、要作恶全操之在己,要进、要退也在己,要孤注一掷、要束手就擒同样也在己,灵艺五术所展现出来的,仅是当下的一种状态,像是给人提个醒儿,该小心什么,该注意什么,又该去反省什么……”

  略顿,他轻扶美髯,目光在年宗腾专注的黝脸上停留了会儿,又转向卒守余,“你对你阿爹想是有些儿不谅解,以为他既是神算,就该为自个儿趋吉避凶,而非坐以待毙,你心里头好生迷惑,是不?这事儿,这位年家兄弟之前同伯伯提起过。”

  闻言,姑娘的雾眸倏地瞄向沉默不言的男子,他举杯饮茶,茶汤冒出的团团白烟朦胧他的五官,她没法儿望进他的眼,没法儿猜测他在想些什么。

  一旁,老人缓缓又道:“守余儿,以你的聪颖,难道还瞧不清楚,你阿爹并非坐以待毙,他要争的,就是你和倚安能逃出生天,对他而言,这便是颠险当中求得的大吉,你该要懂得……”

  吉在险中求。脑门一凉,那瞬间醒悟的感觉沿着后颈窜至背脊,周身肤穴宛受针扎,这滋味不好受,但来得好,她就需要这么疼痛一番。

  这也是情吧!她敛眉,微微牵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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