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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姜姊?姜姊?喂——回回神啊!”

  大志的声声呼唤终于成功钻进她耳朵里,姜守岁打了个机灵,如纸鸢迎风乱飞的神智倏地扯回脑袋瓜里。

  “姜姊你这是怎么啦?”边赶着驴车,少年张圆眼睛、扭着两条粗眉,嘴巴还微微张开,表情看起来较寻常时候更憨三分。

  姜守岁与他并肩坐在前座车板上,反问:“我这是怎么啦?”

  大志道:“你这一路都古古怪怪,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又没来由地偷笑,你方才都笑到像没魂儿似,喊都喊不应,怪吓人啊。”

  姜守岁揉揉脸、抓抓耳朵,叹气。“……哪里是没来由。”

  前天夜里,在听过督公大人的表白后,她这时而叹气、时而偷笑的症状就犯上了。

  他对她说了很多,说他绝非为了方便才想与她在一块儿。

  他还跟她认错,说她当时被他气哭、跑走了,他其实就悔了。

  上一世他已决心要来寻她,只是阴错阳差以致于天人永隔。

  她黯然神伤,徒留怅惘,之后历经几世记忆的回溯,看开了与他宛若恒年不尽的牵扯纠缠,她决心放下,他却说,会把一切都献给她。

  原来上一世她已追求到他。

  似情潮漫漫实如情浪滔滔,终逼得他再难把持,不管是自尊抑或自卑、是高高在上抑或自惭形秽,是清冷俊秀抑或丑恶卑微,他对她完全妥协,所有的面貌皆愿在她面前展现。

  那一个深夜,他字字句句的告白震得她从心口到四肢百骸、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通体发麻。

  她晕乎乎地试图整理思绪,话还没能送到嘴边,他好像觉得该说的都说出,要表达的已尽数表达,他任务达成可功成身退了,于是对她低柔又道——

  “今夜来寻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些。你得空了可以再想想,慢慢便能想通,我能等。”

  他抛下这一句,拇指又拿了挙她的手才放掉,随即转身离开。

  杵在枝栖峋嶙的老梅树下,她揪紧身上那件属于他的轻裘,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就那样傻傻立过中宵、迎来破晓。

  后来她就想,他说他能等,那是要等她答覆,然而她的回应若不符合他心中期待呢?

  噢,他不会善罢甘休。

  忍不住再次揉脸揉耳朵,姜守岁只觉自身危矣。

  以为看破红尘,结果是有情皆孽,他终于朝自己迎来,她才看清内心那座无形堡垒根本不堪一击。

  此时一旁的大志又小小紧张,忙道:“别再揉啦!都揉得红通通,方才在侥窑厂那儿,朱师父还偷偷问咱,问你今儿个出门前是不是饮酒了,咱很难答话耶,说是那不对,说不是还得被追问。”

  近日来,一段香酒坊拜督公大人天天送礼上门之举,引来几张“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大单,毕竟开店就为了做生意,既然有银钱可赚,姜守岁觉得不赚白不赚,并不纠结大单是如何到手,她只管将自家的酒酿好顾好,一分钱一分货,好口碑自会相传。

  生意较以往兴隆,出货所需的酒坛、酒瓮更加少不了,而自家存货已见不足,正所谓“开罐香百里、洗瓮醉千家”,装酒的容器亦是影响酿酒风味的环节之一,所以姜守岁今儿个才会出城访一趟烧窑厂,除下单订制新坛新瓮,也好好拜会了几位与老太公颇有交情的老师父们。

  烧窑厂位在帝都西郊不远,赶着驴车出城约莫半个时辰便能抵达。

  她带着大志一早出发,烧窑厂的老师父们留他们下来用午饭,此时回程天色仍清亮亮,还不到傍晚时候。

  这一边,大志继续道:“姜姊,你要是有烦心事,那、那就吃顿饱餐,把肚皮撑得鼓鼓,自然心不烦了。如果还烦,就倒头睡上一顿饱觉,如果依旧烦,那、那就再睡一顿啊,要不然,就去找那个让你很烦的人,大声冲着对方说话,说完了就会舒服的。”略顿,语气变迟疑,“……姊,你烦的不是咱吧?”

  姜守岁拍拍少年肩头,咧嘴笑开。“大志好得很,有力气又会驾车,还懂得开解人,谁会烦你?”跟着挺直秀背,深深吐纳,一脸振作。“你说得对,今晚我就吃饱一顿、大睡一觉,等明儿个天一亮,冲去找那个让我好烦的人,大声对他说话。”

  少年也跟着咧嘴笑,因脸肤偏黝黑,显得两排牙格外亮白。

  内心已有想法,姜守岁顿觉胸中一轻,就等明日见到督公大人……他那晚说了,若想见他,只消去锦衣卫宫外处说一声,他自会知道。

  想着要找他、见他,要被他那群属下知晓了去,她不禁脸热,跟着记起以往没脸没皮追求着他,都不知那股子打死不退的蛮勇从哪儿生出来。

  按时辰,再走片刻就能远远看见帝都。

  大志轻挥着小皮鞭,愉快哼起小调,她才晃头晃脑跟着一块哼曲儿,忽听前方传来杂沓飞快的马蹄声,眨眼间出现一小队人马疾驰而来。

  这条土道不甚宽敞,姜守岁原要交代大志先稳住自家驴车,让对方的快马先通过了再说,然下一瞬就知情况不对,那些人动手了——目标是她。

  “大志,趴下!”她按下少年的脑袋瓜,躲开横劈过来的大刀,随即她后领被抓住,天旋地转间已被扯到黑衣蒙面人的马背上。

  “大志,跑!快跑啊!”她扯嗓子大叫。

  她很有自知之明,自身这一点儿浅薄功夫用来对付地痞流氓也许还行,此刻却是完全派不上用场,她怕那憨直少年一条筋通到底,见她被劫会拼命来追,她就怕他拼命。

  庆幸大志还厘得清情势,跳下车就往土道旁的密林里钻。

  “怕后有追兵,别管了!”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原本要策马入林追杀大志的黑衣骑士立时调转马头。

  “等等!等等啊——众位大哥该不会逮错人吧?小女子从来不与人结怨,要不各位进帝都城打听打听,绝不会有人说我一句不好,小女子家里是经营酒坊生意,酿酒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好,只要喝过咱们家酿的酒,必定一试成主顾。眼下这般必然有所误会,咱们有话好说,若不嫌弃,且让小女子请各位大哥进城里喝酒吧!如何?如何——”身子被横放在马背上,马匹撒蹄跑动,姜守岁一张嘴没停。

  动手劫人的黑衣客突然哼哼冷笑。“未料狠戾阴险的路大督公看上的货色,竟是个一开口就说不停的话磨,着实滑稽……”

  姜守岁选在此刻动手反击。

  武艺再如何不济,她到底是清泉谷长大的姑娘。

  清泉谷女谷主向来宝爱女儿家,谷中长大的女子要出谷闯荡,老早被调教成老手,自保的武力若然不足,也晓得要备足用来自保的物件儿。

  她趁对方分神,挺腰一记反手抓掉黑衣客脸上的蒙面巾,一把迷药随即撒出,撒得那人满脸尽是细粉,吸入后瞬间呛咳!

  情况骤变,黑衣客本能收紧僵绳,马蹄声暂缓,姜守岁就抢这时机挣脱下马,一落地便撒腿往密林里跑,选的是跟大志逃跑时不同的方向。

  背后响起连声诅咒,她无暇分辨那批黑衣客接下来的动静,只管奋力往林子深处躲藏。

  只要穿过这片林子,往东依然能走回帝都,往西则能返回烧窑厂,以她的体力和脚程绝对不成问题,而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得躲好。

  她适才听得明白,有追兵即要赶来,只要她藏得够好,她敢赌这小批黑衣客绝不敢久留。

  “啊!”突然右后肩一记刺痛,应是中了飞镍或飞刀之类的暗器,暗器上喂了药,不知是迷药还是毒药,一下子麻痹了四肢和五感,她竟连一步都迈不出去,整个人朝前扑倒,重重摔在枯叶甚厚的林地里。

  ……可恶!可恶!这群欺负人的王、八、蛋!

  陷入昏迷前,姜守岁还不忘腹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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