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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来,我造就带你去看。”

  她毫不犹豫地速速上钩,切切追在丹颐后头,抛下一屋子的诧异与挽留。她不是来交朋友的,她也不怕丢了面子,她全心全意只想著一件事,装不进其他念头。

  丹颐刻意带她切往豪华高敞的大厅中央,饮酒的、交谈的、旋舞著的,愕然停顿,目送他俩恍入无人之境的专注前进。

  丹颐是他们所熟悉的,他的怪异,不足为奇。他们好奇的是紧紧追在他步伐之后的娇小佳丽。

  “出什么事了?”

  “不晓得。”

  “丹颐要她去哪儿?”

  “她是谁?宽袍大袖的,一点也不像丹颐平日交往的口味。”

  喜棠根本没把这些话听进耳里,丹颐听得十分仔细,隐隐勾起嘴角。

  他带她穿越一处又一处的富丽厅堂,踏遍拐弯抹角的条条西式长廊,直到一扇隐约飘荡细腻旋律的门扉前。

  她认得这个旋律,世钦在饭店时曾放给她听。

  不知为何,她心跳猛然加遽。是紧张,或恐慌,她不知道。

  “曼侬。”

  丹颐随声柔唤,开启彼此间的阻拦。屋内人在画架前翩然回首的刹那,喜棠重重摔八十八层地狱的阴沟里,连怀中的大妞妞也惊叫地被她松手滑滚到地上去。

  喜棠深刻体认到一件残酷的事实——

  她输了。

  她觉得自己像出闹剧,滑稽透顶。

  为了怕被人笑是前朝古迹,她重金急聘上海几名顶尖的裁缝师傅改制她的老式衣物。她想尽办法在最短时间内,为自己打造出中体西用的外形。

  她从未如此赌气,就为了挽回让世钦觉得她“丢人现眼”的污名。

  可这一瞬间,她彻底泄气,完全扁平。

  眼前的人,就是她一直耳闻的南方淑女,就是世钦家人一直引领盼望的儿媳,就是会令世钦后悔所娶非人的绝代佳丽。

  曼侬……她连名字都与众不同。哪像自己,什么鸟蛋喜棠,活像穷乡僻壤办喜事时随便抛撒的廉价赠品。

  “这位是?”曼侬给她的呆相瞪到莫名其妙。

  “世钦的那个人。”

  美眸登时愕瞠。她知道世钦哥的那个人会来赴宴,但为何会跑到老远的后栋画室来,扰人清静?

  “你又想干嘛?”曼侬略带谴责地瞥了哥哥一眼。

  “介绍新朋友。”他无辜得很,一派天真。

  曼侬艳丽的不悦神色,更让喜棠感到受伤。

  她的美是文明的美,文学的美。齐耳的清汤挂面发式,齐眉的细致刘海,看来应该会像女学生般地呆气。可在她身上,却化为欧式优雅的风韵。像是世钦书房里杂志照片上的仕女,西方冷艳迷离的风情。辅以一身俐落的粗服,沾著颜料点染的美丽污渍,素净的脸,全然以艺术为自身性格的妆点,显得喜棠的盛装花脸,像个路边卖艺的。

  “我哥老喜欢玩一些自以为高明的笨把戏,请别在意。”

  她连声音都低低柔柔的,有如香颂,带著奇特韵律。

  “很抱歉的是,我没办法留你在这个画室里。”此处既是她独处的圣地,此时也是她重要的创作期。“所以请和我哥一起回前栋的派对大厅吧。”

  “哦,呃,当然!”赶快退步挤个谅解的笑容。可是,脸皮好硬,嘴角牵不太起来……

  “祝你玩得愉快。”

  人家连一个敷衍的笑容也没有,疏离却很真诚有礼地,亲自上前带上门,隔开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她没有落锁。喜棠怔怔观察著。她与人保持距离,同时又很尊重对方人格。防君子,不防小人。

  喜棠深觉自己虚伪的笑容,既扭曲,又丑陋。

  一败涂地。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著丹颐回大厅的,毫无知觉地抚著搂回怀中的大妞妞,没有反应地面对各方迎来的寒喧,行尸走肉似地任丹颐领著,到处穿梭。

  糜烂华美的乐团演奏著鸦片般的甜适旋律,几双不善的眼神虎视眈眈,蛰伏在人群中。

  “你就是董先生带回上海的护身符吗?”

  一句擦身而过的笑语,点亮喜棠的注意力。蓦然回首,就见到一名三、四十岁左右男子执起酒杯向她致意。

  他的相貌与外形并不显眼,但他方才的招呼很怪异。

  “难道不是吗?”他似乎有些诧异,却仍笑容可掬。“他为了要取得印玺,甚至不惜代替父母,亲自到北京王府登门拜访。”

  什么印玺?“你是谁?”

  “董先生商场上的朋友,我姓顺。”

  喜棠快速瞥了下身旁正忙于与女客谈笑的丹颐,决定离席。

  “很高兴认识你,顺先生,后会有——”

  “希望你在董家不会过得太委屈。”

  这诡谲的祝福止住了她的脚步,撇头扫他一记不悦的冷睨。“董家的事,不劳你费心。”

  “我是为纽家抱不平。”他宽容地苦笑。

  他怎么会知道她母家姓纽?更何况,额娘的家族早在汉化日深及革命的冲击下,归入汉姓。有的宗族按满语纽祜禄为“狼”的意思改为姓郎,有的直接取满姓改为汉姓纽,但这并不是外人都晓得的。他为什么会知道?

  “我和董先生只是商场上的朋友,和纽家却有很远的交情。”

  “多远?”

  “远到建议你,别让他握有你的护身符,好试试他的真心。”

  这人究竟在打啥哑谜?“你是——”

  “董太太,请问一下你这衣裳是找哪位师傅做的?”一票女人忍不住上前搭讪。

  喜棠登时皱起小脸。干嘛,又想讽刺她这身老行头什么?“不晓得。我找了一群,教他们按我的意思做。谁做了哪些功夫,我完全记不清。”

  “是你教他们改的?”女人们怪叫,传嚷不休。

  “她说不是师傅做的,是改的。”

  “怎么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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