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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给我看。”光用听的,无法立即辨别她名字的正确书写。不过,她的声音比梦里听起来更细、更悦耳也更撩人。

  厅里没有文房四宝,他亦没有唤人去取的打算,她只能以手为笔,凌空慢慢写出那三个字。

  “必须卖女入府为婢的穷苦人家,取不出这般不寻常的雅名,谁为你取的?”赫连瑶华挑高她的下颚,毫不避讳地尽情巡视她脸上每一分每一寸的粉雕细琢。

  府里有个婢女姓秦,书读不多的双亲只懂柴米油盐食衣住行,便给她起了个“菜”字,他一直以为,奴仆的取名方法,全是如此。若她也有一个俗气名字,他会当场笑出来。

  “我爹曾是举人。”她的答覆虽短,已足以为他解惑。

  举人之女,有个雅名并不需要惊讶,然而,举人之女沦为奴婢,倒颇值得玩味。

  “家道中落?”

  “嗯。”她着实弄不懂他问这些做什么?他觑她的眼神像会噬人,好似要望进她心底深处,她怕他每一个问题都带有套话的意图,更怕自己回答得不好,会被他看出端倪。她躲避他的注视,却窘促地躲不掉他在她颊畔抚摸的指腹。

  他唇微勾,她以为他又要开口询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身家调查,她做好备战准备,万一他深入追问关于她爹亲之事,她必须编织一套说词,才能——

  “今晚,你到我房里来伺侯我。”

  他说话了,说出教她瞪大水眸的话……

  她、她、她听到什么?!

  到他房里伺候他?

  ……是指手执蒲扇为他扇凉竹席?抑或先帮他把被衾躺得暖呼呼,让他一上榻就有温暖棉被可盖?

  不,他眼神里点燃的火焰,可不是这么说。

  晚上……房里……伺候……

  倏然领悟的她,重重倒抽凉息,双腮先是涨红,又逐渐褪至苍白,转变之快,赫连瑶华自叹不如,方才她的赧颜,是梦里不曾见过的模样,相当可爱。

  “奴婢不明白少爷的意思……”她嗓子僵硬干涩,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还抱有一丝希冀,祈望是自己误会了他。

  “不明白?”他沉笑,语意浑沌暧昧,黑眸里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而在那笑意背后,拥有更多教人羞于启齿的火热。“无妨,人来就明白了,我会将你教到完全懂。”然后,满意看见两朵彤云飘上她的芙蓉面颊。

  这这这这个……男人!

  白绮绣确定了他想做的,就是她心里所想的下流事!

  “……你、您不可以这样……”她要挣开他的手,险些忘了敬词。

  “给我一个我不可以的理由。”赫连瑶华霸道的劣性,在言词间表露无遗。

  “我是好人家的闺女,不是……那种女人,我来赫连府只求一份安稳工作,我会认真做好管事交代下来的事,但不包括……”白绮绣困窘说着,他的表情却文风不动,毫不受她说服,仿佛在他眼中,闺女与妓女没有差别。

  “我想,我在赫连府里的权力比管事更大,他交代你的事,你会认真做好,那么,我命令的事,你岂不是更该尽心尽力完成?”他戏弄她,欣赏她又羞又急的反应。

  “为什么要叫我……伺候您?奴婢与少爷您没有见过面,您怎么……怎会看上我?”

  “你忘了,我们见过,你在枫林里,我在书斋。”

  “那仅是匆匆一眼罢了……”

  “不止。”他目光深深沉沉,锁紧着她。

  不止?

  “我见过你不下数十次,在我梦中。”赫连瑶华微微一笑,长指磨搓过她的下唇,他以慵懒口吻贴近她鬓边,像窃窃私语,像低低呢喃,像柳絮轻软,带着热息,拂过她耳畔:“我想知道,你是否像梦里一样甜美可口?”

  白绮绣哑口无言。

  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人!

  不,她早就知道“赫连瑶华”这四字代表着恶劣、贪婪、唯利是图、欺善亲恶……原来她遗漏了他另一项缺点,好色下流!

  容貌果然不等于人品,所谓的“人面兽心”,完完全全便是指赫连瑶华这种人吧!她一直以为恶名昭彰的坏官吏,应该会有着相衬的小头锐面,眼神应该污浊猥琐,笑容应该可憎变态,偏偏他没有,他乍看之下,就像个饱读诗书的彬彬君子,一身赭红滚金的上好衣着,非但没有奢靡的华丽,反倒使他高瘦的儒致模样更显颀长优雅,他双眸黑亮清澈,充满睿智,五官俊秀端正,谁都无法将这样一个男人,与外头受尽谩骂及恶评的“赫连瑶华”联想在一块儿。

  她甫见他时,是意外的。

  他就站在窗边,嗜着一抹淡笑,若非出手帮她的德松言明,是少爷命他前来助她一臂之力,她不会认为德松遥指的那位清雅男子,便是教人唾弃的“赫连瑶华”。

  赫连瑶华……这个她诅咒过千百回的名字,此时念在嘴里,仍旧让她咬牙切齿。

  忆起早上他对她提出肮脏要求——不,不是要求,是命令,白绮绣又气又羞,当时恨不得赏他一个耳掴子,打散他的淫词秽语,但她忍下来,不仅如此,她还颔首答应了他——

  答应今晚到他房里伺候他。

  这不就是她处心积虑混进赫连府的目的吗?虽然情况有些脱序,然而得到能靠近他的机会,她不能放过,即便危险,她也要赌上一赌。

  白绮绣握着薄刃的手正在发抖,她试图稳住,却徒劳无功。薄刃轻巧精致,约莫她手掌大小,锋利刃身流溢森寒银光,一思及要将它送进赫连瑶华的胸口,她坦言自己好害怕,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沦为杀人凶手……

  桌上摆满赫连瑶华差人送给她的全新衣裳及首饰。

  飞雪色泽的白亮绸纱,上好的黹功,漂亮的繁花花纹,足见其所费不赀,更遑论那一匣子珠玉金饰。

  这是吩咐她晚上要好生妆点打扮一番,别坏了他的兴致吗?

  白绮绣嗤之以鼻,不屑多瞟那些俗丽贵饰一眼。

  她小心翼翼把薄刃缝于腰带间,以简单针线固定,它的位置约在腰后侧,她模拟了好几回抽刃的动作是否流畅,刚开始,不是薄刃卡着不动,便是自己笨手笨脚握不牢薄刃,好不容易练习到顺手了,下一个突刺的偷袭姿势怎么也做不好。

  “白绮绣,你这样怎行?!机会只有一次,若失败,你岂会甘心?别怕……别怕呐。”她安抚自己,深吸几口气,这一回,薄刃狠狠扎进了棉枕里,这样的力道,应当能杀掉赫连瑶华了吧?

  只要一刀,刺进心窝口,就能结束他的生命。

  叩叩。

  门扉突地传来两声轻敲,她吓得弹跳起来,门外副管事的声音传入:“你磨磨蹭蹭准备好没?别让少爷久等。”

  “……请再给我一些时间。她连衣裳都还没换,被副管事一催促,她慌慌张张胡乱更衣,只有系绑腰带时,她放慢动作,藏妥薄刃,确定没露出破绽,她才步出婢女通铺。

  “怎么胭脂没点,连发髻也没梳?”副管事皱眉看她,这副德性哪能讨少爷欢心?女人不都该无所不用其极地将自己打扮艳光四射,满头簪满金银钗,端出自以为最美的模样,才好教少爷更加宠爱?“罢了罢了,别让少爷等得不耐烦了,你快去吧!”

  白绮绣静静不发一语,实际上心中非常忐忑不安,脑子里混乱预演着等会儿去到赫连瑶华房里,她该如何掌握抽刃时机,该如何出手,又该如何……

  她想着,惶惶然地想着,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已经随着副管事步行好长一段路,来到赫连瑶华房前地专心想着。

  “好好伺候,讨了少爷欢心,以后就有过不完的好日子等你,说不定换我得瞧你脸色、央你提拔。”副管事的交代声,震回她的神智,当她定晴一瞧,那扇深色雕花门仿佛化身为可怕的囚狱,等待她一脚踩进。

  她裹足不前,更想转身逃跑,可是抢在她怯懦奔走之前,副管事恭恭敬敬谄笑,朝虚掩的房门弯身,说道:“少爷,绮绣人到了。”

  “让她进来。”赫连瑶华的声音,隐约听出笑意,低沉传出。

  “进去吧。”副管事见她木楞伫着,推了她一把,力道不大,但足以将她推往未上闩的房里。

  她一个踉跄,雕花门被顶开,她跌进内房小厅,胡乱攀住檀木桌才勉强止住身势,不至于狼狈摔跤。耳边听见毫不客气的笑声,来自于侧身坐卧于铺垫长榻上啜饮温酒的赫连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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