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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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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刹,她以为他会站起,她屏住了气息,等着。 但他没有,终究是没有。 看着他紧绷却不动的双肩,她心底浑现一丝恼怒,一点遗憾,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慢慢以指替他梳开了发,一次又一次,轻柔的、细心的,将他的黑发梳开,拿木勺舀水淋湿,用澡豆在手里打出泡沫,再抹上他的黑发,按摩着他的头皮。 刚开始,他依然有些僵硬,但缓缓的,她可以看见他放松了下来。 他这一趟跑船,去了益州将近一个月,她知道他已经比一般男人都还要爱洗澡了,可手上洁白的泡沫,依然渐渐染上了脏污。 就算在船上,也不是天天都有淡水可用,虽然说旁边就是大江大河,总也不能要他天天生河里跳,不是说他不想,这些年来两人一块儿长大,她晓得,他想得可厉害了,若不是因为碍于风家大少爷的身分,他定是天天往水里钻。 就没见过哪个男人,像他这么爱洗澡的。 所以,每次他一回来,她知道他一定是先到浴池里泡上大半天,这是他少数纵容自己的奢侈。 这男人顶着的头衔,明明就是风家大少爷,他平常却处处苛待自己,无论吃的用的,他总是随随便便,除非是为了要和人谈生意,衣着打扮得上得了台面,否则他能省则省,绝不多花家里一分一毫。 她拿起木勺,再舀起几勺温热的水,替他冲洗长发,然后再上了一次皂。 他那双黑亮的眼,仍置在布巾之下,但她看见,他额上的紧绷,已然渐渐抚平。 当她再次替他冲水,他的呼吸平稳深沉,一勺又一勺的,她让水流将脏污带走,小心的不惊扰他,让那一头长发再次变得乌黑柔亮,轻轻的她以小手覆上他的额发,避免水流冲入他的眼耳。 木勺里的清水流尽,她的手指顺着他的眉骨滑过,抹去那残留的水珠,然后不自觉的停在那里。 最后一道纠结在他眉间额上的青筋,在她温柔的指尖下化开。 她能感觉,他温热皮肤下的脉动,那么稳,那般沉,就像他的呼吸一般。 睡着了吗? 不由自主的,她弯下身来盯着他黝黑的面容。 他的嘴角下巴,经过了一整天,已冒出了些许胡碴,滴滴的汗水从毛孔中渗了出来,悬在其上,然后顺着他脸上严酷的线条,汇聚滑落。 左边的眼角旁,有些新增的扭曲小疤痕,看起来像是烧烫伤,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它们不是很显眼,不仔细看还不会看见。 可她向来很注意他。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习惯,但她改不掉。 他有一张很好看的脸,不是那么俊美,但很方正,很男人。 她记得他儿时的模样,他有一张老脸,当时他就和爹那种俊美的模样有很大的落差,成年之后,他的样貌和爹差更多了。 少年时,他有阵子突然抽高拉长,她曾听过人们在背后说他丑,好像穿着人皮的骷髅一般,夜里瞧了都要吓出三魂七魄来,但成年之后,他的脸与身上都长了肉,变得十分强壮,他还是不好看,没爹那么好看,但嫌他丑的人少了,倒是许多丫鬟看见他,会羞得脸红心跳。 从小,她总追着他的脚步,跟前跟后的。 他一直都在她身边,她也一直崇拜着他。 直到某一年,她发现他不知怎地开始消失了,不再牵着她的手,不再任她随传随到,不再注意看着她,不再是理所当然。 然后她才惊觉,他长大了,成人了。 他不再是个孩子,也不再是青涩少年,他变成了—— 一个男人。 蓦地,一只湿淋淋的大手抓握了自己的手腕,她才发现,她的手指不知何时,竟溜到了他唇边。 “胡子长出来了。”她镇定的说:“我替你剃了吧?”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然后张开了嘴。 “不用了,反正明早还要再剃一次。” 他低哑的嗓音,淡淡回荡在浴室之中。 这一回,她没和他争辩,即便她脸没红、气没喘,声也很稳,却无法隐瞒她腕上太过急促的脉动。 “也是。” 匆匆的,她抽回了手,拿来一旁干爽的布巾,包住了他湿透的发,边佯装无事,冷静的道:“干净的衣裳都给你放在架子上了,起来记得把身体擦干再出去,你别又在这儿睡着了,皮都泡皱了。我在你房里备了宵夜,一会儿吃些就早点歇息了吧。” 说着,她缓缓站起身,收拾了他的脏衣物就往外走,临到门前,又忍不住停步回首。 “浴池现在是二楞子负责整理的,他明早上自会来打扫,你别抢他工作,他会哭的。” 他没有答应,只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慵懒的瘫在氤氲的热水里,脸上还盖着那条布巾,看起来该死的性感,该死的可恶。 可她知道他听见了,二楞子幼时烧坏了脑袋,整个人傻傻的,被抢了工作是真的会哭的,她清楚他不会多事。 所以,她没敢再看那个泡在浴池里的裸男一眼,怕自己会忍不住回到他身边,撇开他那死命盖在脸上的布巾,做出些什么蠢事。 匆匆的,她推门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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