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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她替他又倒满了茶。

  他将那豆腐吃完了,搁下了碗,拿起那热茶喝了一口,这才抬起头朝她看来。

  那种陌生的感觉,再次浮现在空气中,很久以前,他曾经握着她的手,教她怎么写字,但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事实上,那感觉几乎像是上辈子。

  “好久不见。”他客气的说。

  “嗯。”她瞧着他,也客气了起来。“好久不见。”

  他看着她,然后道:“我听说你爹走了。”

  “嗯。”她点点头,“他走了。”

  “所以,这就你一个人了。”

  她再点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看来有些不安,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希望他不要又说起要照顾她的事,那感觉很怪。虽然她听不见,但她的生活过得还可以,不知为何,她不太想要她是因为可怜她才说要照顾她。

  所以,她开了口,微笑道:“听说你要在岳州起书楼,是真的吗?”

  “是真的。”听她提起这话题,他几乎松了口气,回问:“你听谁说?”

  “我去岳州买黄豆时,那儿的掌柜同我说的。”她微笑再问:“说你买了块地,打算大兴土木起楼。”

  “嗯,昨儿个就是岳州城那儿起楼的木匠师傅,特别来这同我商议起楼的事。”他微微放松下来,扯着嘴角:“那起楼的木匠好酒,猛灌了我好几壶酒,才会拖得这么晚。抱歉,扰了你。”

  怕他想起昨晚睡前的那些事,她忙摇头,再问:“你怎么会想到要自个儿起书楼,易家不是向来就是造纸印书而已吗?”

  说到这,他精神一振,兴冲冲便道:“近年洞庭这儿的纸坊、印坊一家家开,如果光是做成纸或印书,人不一定只找我,所以我想若是能从印书到贩售都自个儿来,把纸坊的生意做得更大,非但能省些钱,还能掌握更多条件。再且,刻版很耗眼力,老师傅们年纪大了,眼花看不清,也能退下来到城里书楼工作,那些书字字句句都他们刻的,没人比他们更晓得哪本书里是写些啥,若让他们去卖书,岂不一举两得,是吧?”

  他一下子说了一大串,她本担心瞧不懂他说啥,可眼前的男人,却如同以往一般,特意放慢了速度,还边比着两人当年交谈时协助她了解的手势,让她几乎没有任何困难就能辨识出他在说什么。

  而她怎样也没想到,这男人起楼,为的不是别的,竟是在为刻书的工匠们找往后的生计,她惊讶的看着他,才发现眼前的男人,和当年那个教她念书写字的家伙,原来还是同一个。

  人人都说他是小霸王,却不知他其实面冷心热。

  可她晓得,知道他心好,她就是活生生的例证。

  见她瞪大了眼没反应,他不由得问:“怎么,你觉得这主意不好?李总管说我太年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可我认为这是可行的,是他太过守旧。”

  即使他装作不在意,可冬冬却仍瞧着了他眼底闪过的那丝不确定,不禁微笑摇了摇头,说:“不,你是对的,再没人比那些刻版的老师傅更适合卖书了,他们一个个都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呢。”

  闻言,他也笑:“那是真的。”

  “你这主意挺好,我想李总管会反对,也只是因为起楼的成本不低,若这书楼的生意不成,怕会让人把你给看轻了。”

  他一怔,瞅着她追问:“你怎知道?”

  冬冬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本不想多说,可再一细想,决定还是将话说明白:“前些日子,我送豆腐到客栈时,瞧见李总管和友人在那儿用餐聊到这事。说你年纪尚轻,不少商家认为易家生意好,都是你爹当年的庇荫。起楼不是小事,李总管担心,你年少气盛,硬要做这事只是为了争一口气。”

  她话到一半,瞧着他脸色忽然一沉,不禁问:“你是为了争一口气吗?”

  “你觉得呢?”他将搁在桌上的双手交叉,瞅着她问:“我是吗?”

  冬冬直视着他的眼,想了想,微笑回道:“一半一半吧。”

  他挑起眉,再问:“怎么说?”

  “你当然是想争一口气,可你想帮老师傅们也是真的。”

  “即使那些师傅老觉得我不成才?”他瞧着她问。

  她慢条斯理的说:“就是因为老师傅们觉得你不成才,你才更想做番事业给他们瞧瞧不是?”

  这话,让他笑了起来,“原来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她笑着说:“当年你带我去印坊里瞧,让我摸那些一片又一片刻满了字的雕版,我还记得那些字都是反的呢。你告诉我字得刻着是反的,刷了油墨印到纸上,才会成正的。”

  她一说,他也想了起来,笑道:“我记得你那天摸了满脸都是油墨,出来时还把老师傅们吓了一跳,以为是我恶作剧画的,他们后来整整一个月不给我好脸色瞧呢。”

  她又笑,不好意思的说:“我同他们解释过了,可他们不信。”

  “我知道。”他做了个鬼脸道:“谁教我小时候太皮,有前例在先。”

  “前例?”她瞅着眼,好奇的问。

  “小时候夫子押着我写字,我烦了,拿了毛笔趁夫子睡着着,在他脸上画了好几只王八,他醒来发现后,气得立马走人。”

  “真的?”她杏眼圆睁。

  他瞧着她坦承:“事实上,我气走了好几位。”

  她笑了出来,“那你书还念得那么好?”

  “我书念得不顶好。”他忽然谦虚的说。

  “你都能教我识字了。”

  瞅着她,他突然噙着笑道:“我那是因你,才开始认真念书的。”

  “啥?”她一愣,呆看着他。

  “我得教你识字啊,自个儿不懂怎成?”他好笑的道:“你老是把我问倒,我只好回去再翻书问夫子,夫子瞧我转性,感动得差点痛哭流涕,到今儿个,他自个儿在外开学堂,还拿当年让我改邪归正的事迹到处显摆说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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