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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可你救了,你让我靠近,你把自己给了我……”他眼里有着千般的希冀、万般的渴求,还有无限温柔,“在你之前,我什么都没有,本来我已经习惯一个人过,死了,活着,都没有差别,可你让我有了你。有了你,才让我觉得,原来活着,还有意义。原来我,活得还不够。”

  轻轻的,他将她拥入怀中,让她靠在他身上,枕在他肩头,“白露,我要的,不只是露水姻缘,不只是一夜夫妻,我不要只是爱过你,那不够,你懂吗?不够。”

  她懂,当然懂。

  不够的啊,怎么会够?对这个男人,给她再多时间都不够。

  苦与痛、爱与怜,充塞在心中,她无法自抑的哭着伸手,环抱着那教人难舍的男人。

  “你要生,我陪你一起,你要死,可以,我同你一道。”

  他说着,斩钉截铁、恋恋不舍的说。

  剎那间,她只觉全身上下都因他而暖、而热,紧拥着那情深意重的男人,她含泪哽咽问:“你要我欠那么多,教我如何能还?要教我……怎么才能够还?”

  他轻抚着她的发,鼻也微酸,只在她耳畔低语。

  “那就欠着,记着,下辈子来还我。”

  白露从来未想过,她这一生,竟会有一日,能遇见像他这样的男人,竟能被他这样深深的爱着。

  “我不要你死,我想你活着……”她枕在他肩上,心痛难忍的说:“好好活着。”

  喉头一紧,他要求着:“那别认罪,不要认那些罪,一条不认,同我一起活。”

  “我不能……”她揪紧了他的衣,痛苦的说:“我不能为了自己,为了你,置人于险境,我做不到,这是我动的念,我起的头,得由我来收。”

  他不舍的拥着她,悄声道:“我知道,可就算你认了罪,魏家父子也不会就此放过宋应天,你可知他们何以执意要拟状告官?真为了那传家宝?还是为了那死去的少夫人讨公道?”

  她一怔,直起身子,愣看着他。

  苏小魅看着她苍白的小脸,说:“你我心知肚明,那姓魏的对他妻子有多少情义,他不会为她告官,那些人都不会。若有情有义,又怎会凌虐至此?死了,再娶一个便是,没什么好舍不得。你织的网那么密,你想过的,不是吗?每一个步骤都想过。”

  她是想过,想过了,才去做。

  她不敢有任何疏忽,她总是再三推敲、排演,抓出每一个可能的遗漏,就怕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错。

  魏家少爷对其妻百般虐待,只当她是出气筒,根本不在乎,也不当她是妻。

  她确实以为,少夫人若死,那人不会这般追究。

  他告诉她:“你想得够多,但百密总有一疏,他也一样,他打老婆,再怎么瞒,也总有人见着,总有人知道。人的嘴是关不住的,不直讲,私下也会说。那小王八蛋告官,只因街坊有传,说他妻子是被他活活打死的,少夫人娘家亦是世家,家中也有官在朝,他打死少夫人的说法,传回了少夫人娘家去,他怕被问罪,才硬要先冤说宋应天。”

  她没料到这点,“少夫人说爹娘不疼……不曾提及娘家……会关切……”

  “仕豪名家,皆爱面子。”他瞧着她说。

  是啊,她晓得,那些人都爱面子。

  “我早该想到……”白露黑眸一紧,抚着心口,自责低喃。

  “不是你的错,若非这事闹大,谁也不会追究,可那小王八蛋仗着自家亲爹是前任县丞,处处得罪了人,才会有人刻意将这事传回少夫人娘家,娘家不疼,可爱面子,自家闺女嫁了人后被打死,就算不想管,可也得为了面子去管。”

  他叹了口气,道:“你家少爷只是倒霉,刚好长那模样,刚好又是那德行,你也见着那魏家少爷了,他样貌姣好,也颇因此自傲,周遭的人皆称他俊美无俦,他顾他自个儿脸面顾得比女人家都好,可偏偏遇着了宋应天,一比将他比成猪八戒。八成之前你同宋应天去他家为少夫人看诊时,不自觉惹毛了他,后来被传言逼急了,才把事情往宋应天身上栽。”

  “白露,人人当你是宋应天未过门的媳妇,是宋家的奴,依法论律,合家同犯,止坐尊长,虽妇人造意,仍以男夫独坐,你认这罪,魏家父子仍可因此硬诬是宋应天主使,他一样会被抓来杀头,不是他,便是宋家老爷。”

  她轻喘口气,小脸煞白辩解:“可我不是少爷的妻,不是宋家的奴仆。”

  “那对魏家父子是没差的,只要差人叫曾去过应天堂里的人来问讯,随便问谁,都会同意你是宋应天未过门的妻。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就连你的名,都是他取的。你认了罪,他们无论如何,也会抓着这把柄,将罪赃到宋家父子身上。”

  她一愣,哑然无言,当初她做这事时,只想着一人做事一人担,怎么样也没想到,竟会有这律令。

  “况且,你真以为,那些人真想你这样牺牲自己?你说是你起的头,我说起头的,是魏家父子,是那些个混账、杂碎,是那个对你动手的朱实鄂。”

  听见那人的名,白露娇躯一震,惊愕的抬眼看他,她晓得他在查,知道他挖出了些什么,可她以为他顶多翻出了那七条命案,却不知他竟连这也查了出来。

  “你……知道……?”她喉紧声哑的问。

  他满眼的温柔与心疼:“我这官,也不是干假的。”

  “你怎么……怎晓得……”她从未对人提及,就连在梦中,都不曾敢讲、不敢提及那恶人的名。

  “你这腔,是南方才有,你天生有一双种什么活什么的手,你教人植树种药草,什么都种,就一种不碰。”

  她屏住气息,望着他轻颤。

  他轻轻抚着她的脸,抚去滚落她氤氲大眼的泪,“你不种菊,却老爱看着,远远的看,就是看着,眼里有惊慌,亦有不舍。明明,你不种菊,身上却老有那味,淡淡的、清甜的花香。我问过喜儿春铃,你从不碰菊,即便盛夏,也不喝消暑退火的菊花茶。”

  她不知,他看她,看得那么清楚,如此透澈。

  “所以我让人去查,查六年前,江南附近道州府的失踪人口,和强盗杀人的案件,再剔去身份年龄不合的,挑出同养菊、栽菊有关的案子,那不难,六年前,只有一户符合这条件。”

  他离开岛上后,去看过,亲自去看。

  “金家世代种菊,已过十代,种出的菊花,极优且良,美不胜收,传到了上一代手中,却就只得一女,其女有一双巧手,街坊邻里皆说她种的菊,风华绝代、貌胜牡丹,且不生病虫,还让当地刺史,年年上贡朝廷。金家为免绝后,所以为女招婿,谁知五年后,上一代先后亡故,到头来,其女与女婿还遭强盗刺杀——”

  “不是强盗案,是我杀的。”

  白露喉头紧缩着,瞧着眼前深情以对的男人,终于开了口,道:“爹千方百计的,想找个能传宗接代的人,那人是世家次子,文武双全,他们千挑万选的,才选中了他……”

  “他打你。”他陈述。

  “所以我杀了他。”她点头,坦然承认。

  她讲得好简单,可他查过,他听过她的暗夜惊梦,他知她受过什么样的苦,因为如此,因为她曾受过,才认得出如她一般的受害者,才特别无法忍受,才会对那些女人伸出援手,给她们解脱。

  死了,便一了百了。

  她说过。

  若死了,就没人会再计较。

  “你逃走了。”他抚着她的唇、看着她的眼,道:“你也帮着她们逃。”

  所以,他真的知道。

  她唇颤颤,轻声再问:“你查到哪里?知道多少?”

  他深深的看着她,哑声说:“我什么都知道。”

  “那你该也知,我已无路可退。”白露凝望着他,眼里有痛:“我不能逃……”

  “我知道。”他清楚晓得,为了不牵连别人,她把所有的线索都揽到了一起,教追查的人,只会查到她身上。

  就到她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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