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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她又笑,重又挽起我手来:“哪个希图姐姐的茶水?只想着见丹姐一面,多辛苦也值了。”

  瞧瞧吧,照花阁里出身的人,哪个不是伶牙俐齿的。做这伺候人的差事,总要练得长袖善舞才好。我也是这么出来的,自然明白。我拍拍她手:“说罢,屏儿差你来什么事?”

  她略略正经了些:“屏姐想你呢,说在扬州遇见了,却没多聚聚。六月廿二,莫愁湖边,请姐姐见一见——不许推。”

  我看看她:“你们也莫拿那一套来对付我。”

  她赔笑:“谁来对付姐姐?丹姐就看着屏姐用心,灵儿也一路辛苦,别叫作妹妹的白走这一趟罢。不然屏姐那里叫人家怎么交差呢?”

  我也撑不住笑,伸出一只手指:“下不为例罢了。”

  锦屏这样殷勤,灵儿软语相求,我也只得赴会。

  这一回约在莫愁湖边,她还是那样绮罗衣裳,金珠翠环,我一见就笑了,低头看看自己布裙荆钗,湖面如镜,映出一个粉黛不施的丹青。

  “丹姐!”锦屏照例地扑过来。

  我微笑:“做什么这样急约我?”

  她撇一撇嘴:“想死你了!要见你一面,也不成么?怎么离了照花阁,架子就这么大了呢?”

  我说:“哪里,离了照花阁,丹青就什么也不是了。”

  她侧着头看看我:“怎么什么都不是?可不还是美人儿呢?”

  “嗳,”我含笑说,“这个样子站在你边上,还敢称美人儿?”

  她一笑:“‘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亮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乌惊喧,则怕的羞化闭月花愁颤。’——丹姐没听过‘淡妆浓抹总相宜’么?姐姐这样的人物,天然也有天然的好处呢。”

  我伸手在她面上轻轻拧了一下:“戏词儿都出来了。今日这嘴上抹了蜜?这样乖。还‘天然’哩。”

  锦屏拉下我手:“我又去过扬州沈绘那边问你,哪里晓得你又跑了。”

  我淡淡地笑:“何至于用到这个‘又’字呢?”

  她却说:“那个人气死了,说你这样忽冷忽热的,算什么呢?这一刻赶还赶不走,下一刻就又不辞而别。”

  我拍拍她手:“屏儿,这个事儿你别理,我自有道理。”

  她不肯放过:“什么道理,你说。”

  我的目光移至湖上面,是盛夏时分了,湖上接天的莲叶,游船画舫往来如织,莺声燕语可闻。忆当初,我也是那船舫上添香红袖,繁华锦绣无不经过了。

  锦屏又催:“哎,你那歪理,倒是说呀!”

  “我不愿见什么人了。”我轻轻道,“当日沈绘送画,我说愿寄余生山林间,倒也不是虚言。只是这一世界都是人,我也力不从心,总不能找一个没人的地方住去,现在能够不见故人,也就很好了。”我笑一笑,“许是我前半生见人太多,生张熟李,热闹过了头,现在便活该冷清些才是。便是你,也别再来找我了。”

  锦屏柳眉轻蹙,摇头说:“果然是歪理。你才多大,就说得这么老气横秋了呢。”

  我轻点她眉心一下,笑:“你这爱乱用词的毛病儿!多早晚也不见改的。我若真活到能让你用这词的岁数,早活腻烦了。活这几十岁也尽够了,谁要做老妖精。”

  锦屏说:“嗳,你这怕老的毛病儿!”

  她学我口气,惹得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却说:“这是在照花阁养出来的毛病——这么些年在这风月场子里面,凭持的也不过是这副皮相,怎会不怕年老色衰。现在出来了,这毛病怕是一辈子也不得改了。”我忽而沉吟:不愿见人,怕也是这个缘故了。纵然年华老去,不教故人见着,也好。

  锦屏不做声了,垂下头摆弄着我的手指玩儿。

  我却不经意间瞥见湖上画舫中一张熟识面孔,依旧笑脸迎人,一双眸子把人看得通透,依旧偎红倚翠的风流。几乎同时,他也见了我,两下里一齐怔住。

  一叶扁舟来,几个稚龄的女孩子,衣衫简素,该是贫家的女儿,驾舟采菱摘藕,一船的笑语盈盈: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到莫愁湖,这是昔时莫愁女泛舟采藕的所在,唱这一曲《莫愁歌》,也是应景儿。一曲终了,骤然一静,那调子竟一转:

  “近日门前溪水涨。郎船几度偷相访。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合欢影里空惆怅。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唱得并不好。不识情之滋味的女孩子,只在那里胡乱地唱罢了,脸微红,笑作一团。

  我和他一起听了,不约而同调转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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