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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他在人群中穿梭,和迎面来的路人相撞,几番跌倒在地上,又双手撑着地,慢慢爬起来,像是早习惯这样被人撞倒,毫不在意满手泥污,只顾将酒倒入咽喉。

  没有酒了,他很不耐烦地甩手,酒壶“当啷”一声砸在地上。那酒壶结实,他力道又弱了些,竟摔不碎,只在地上滚几滚,壶身与盖子分了家,残酒缓缓自壶里流出,在地上印下一滩湿迹。

  一辆马车驶过,把他带倒了,这一回摔得似乎并不很重,他却久久没有起来,我终于忍不住,上去扶起他:看他紧闭着双目,醉得不省人事了。

  他很沉,我气力并不足以扶起他走很远。他若勉强能走几步还倒好些了,偏是这时他连步子也迈不动。我半拖半抱,总算拉他离开大路,暂在路边停下。

  此地也是扬州闹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想尽法子唤醒他,没一种行之有效。他的发散了,披下来遮住眼睛,他就那么倚在路边墙根,大醉不醒。

  若没我在这里,他是否就这么露宿街头了呢?

  耳边猛然听得人欢呼一声:“丹姐姐!”

  我一时不能反应:这异地他乡,我认识谁呢?

  又听见一叠声地叫:“哎,停车!让我下去!”

  一转头,锦屏正朝着我这里跑过来。

  我不由怔了:怎么似乎每一个人物都被搬到这江北的扬州来了?

  的确是锦屏,不改那疯疯癫癫的性子,奔过来抱着我又跳又叫:“丹姐!丹姐!竟是你!”转眼看见路边蜷缩的人,吃了一惊:“他!”

  “醉了。”我接下去说。

  锦屏睁大眼睛:“你不是一直跟着他罢?”

  我摇摇头:“今日才到,来找他,刚才见着。”我垂下头又看他一眼,“可他却是这个样子!”

  锦屏看着我,忽而决定:“你用我车好了,好歹先送他回去。”

  我吃一惊:“不行!你呢?”

  她粲然一笑:“我去酒楼,也就在几步路的功夫了,走走就到。”不等我答话,她拍拍手叫来马车夫,帮忙把沈绘抬上车去。我却瞥见她望着沈绘一身邋遢,微微皱了皱眉。

  我略一犹豫:“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车夫却轻哼一声:“不就在下条街东那户!日日见他醉在这里,要他家里人满街寻人,把醉死的人抬回去。”他的目光在沈绘身上一扫,也是一脸轻蔑。

  我心里又一阵苦涩。以前就算得人被他那脾气得罪了,也决不至于如此轻视于他。如今,却连车夫也瞧他不起了。

  锦屏又千叮咛万嘱咐着我改日去见她,才送了我们走了。车厢里那人一点儿动静也无,依然一切浑然不知地醉着。

  马车停在一户中等大小人家门口,我下去叩门。半晌却不见有人来应。车夫讥讽:“大约是全出来找人了,姑娘别白费劲了。”

  然而这时门却开了,朝生吃惊地直盯着我看:“丹姑娘?”

  我和朝生把沈绘安顿在卧房,打发车夫走了。

  朝生不住地叹着气。“丹姑娘,”他说,“你帮帮少爷!你知道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这孩子几乎哭出来,“丹姑娘,你想想法子呀!”

  我咬了咬唇,看看床上他熟睡的样子:“我又能做什么?”

  朝生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少爷看不见,不能画画儿,可画是少爷的命啊!”

  “我知道。”我低低的说,“我知道。”

  “丹姑娘……”声音都哑了。

  我拍拍他肩头,柔声说:“我明儿再来。”想一想又补一句,“且先别告诉他我来了。”

  第二日,朝生照我吩咐把沈绘反锁在家里头,两扇大门关得紧紧的,除是我来,任谁也不开门。

  我去的时候问朝生:“他怎样?”

  朝生的样子迷惑不解,摇了摇头:“没怎么。我还以为少爷会大发脾气,还担心了一晚上——可他只坐在屋里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我看看朝生,也有些意外了。

  朝生给我开门的声音惊动了里面沈绘,他摸索着走出来问:“是谁?”

  他的样子齐整了些,黯淡无光的眸子依然刺痛我的眼。我不作声。

  朝生急急回答:“没人。”

  他皱了皱眉头——那是一个我所熟稔的神态,依旧就问:“是谁?”

  朝生不知所措,看看他,再看看我。“没……没人啊……欧,对了,是风!少爷,是风把门给吹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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