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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看不见——那他是不能画了。

  我想不出不能作画的沈绘是什么样子。沈绘和画,仿佛墨与砚台,总连在一起,那精魂相通,分不开,斩不断。

  袖子里头我的手在微微发抖,怕去想现在沈绘是什么样子。

  渡舟在岸上轻轻一碰,船家跳上岸去,系了缆,搭起踏板,招呼人下船:“到了到了!下船下船!”

  到扬州了。

  烟花三月下扬州。

  现时恰是那杨花柳絮飘飞的时景,我却也全没有那闲逸玩赏的心思。我来是为前几日打听到:那个人在扬州。

  我几乎立时便决定了要来,随即犹豫:去干什么呢?然而终于还是来了。或许,只为看一看他罢。

  南京到扬州须过一道长江,我也曾来过几回,也是一个繁华之极的城市。扬州的烟花也是出名的。虽说若干年前有称作“扬州十日”的屠城,造就多少厉鬼冤魂,而今这城市倒仿佛全然忘怀一般地繁华着。

  我走在扬州街巷之间,骤然发觉自己漫无目的,竟是不晓得接下来该怎样做了。冷不防抬头见一面熟识的酒旗,蓝底白字的一个“酒”,我怔一怔,不由就走进店里去:小店里光线略暗,却干净,三张桌子,六把椅子,一个柜台,台后的老人抱住一个酒壶坐着,全不理会客人出入。

  我惊讶得不能说话,一时间分辨不清:这是扬州或是南京,江北抑或江南。

  老人睁开眼睛瞅瞅我,“嘿”地一声笑出来:“你也来了?”

  我轻轻点头:“老伯——”

  “巧!”老人家念,“老头子酒旗挑在哪儿,丫头也跟到哪儿了。”他眯一眯眼睛,“或者,丫头不是跟着老头子的酒旗跑罢?”

  我的脸竟红了红,不经意地视线一转,见了店正中挂着一幅《饮酒图》,画中老者抱着一只酒葫芦,醉眼朦胧笑看画外芸芸众生,十分传神。我心里一动,走近细看,果见画一角上鲜红的印:沈绘。

  沈绘的印一贯只老老实实的两个字名字,没有半分花俏,“神工画师”的称呼是别人给他的,他并不用。

  画上这用笔线条,再熟悉不过,我不由伸手轻触画纸,耳边听老人笑道:“这画儿还是你那少年公子画来送我,老头子见他画得有趣,不挂也是平白摆在那里招耗子,也就挂在这儿了。”

  我咬咬嘴唇,急急追问:“老伯,这画是他近来画的?”

  老人哼了一声:“是就好了,他现在还能画么?”

  我心猛地一沉:“他……”

  “眼睛不中用啦。”

  重重一锤击在我心上。

  “近来他倒常来讨酒喝,从早喝到晚,夜里就睡在店堂,一连几天也不回家,快溺死在酒缸子里了。”

  “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老人仰头想了一想:“总有好几个月——快半年罢。”

  我低下头。前年冬季时分我和沈绘分的手,我知道老人的酒家迁了地方约是去年春末的事,那时萧四也已帮我赎了身。半年前,该是去年夏秋之交时了。

  老人家今日破天荒地爱说话:“你带那姓沈的少年来这里喝过一会酒——他倒是来上瘾了,隔三五日总来沽些酒回去。后来,嘿嘿,丫头,你是不是不搭理人家了?害他日日跑来灌酒,喝的酒险些比我这老头子也还多!老头这破酒铺子搬了家,没安稳个几月,他又跟了来,眼睛瞎了,整日价跟个醉猫也没什么两样。”老人说着,摇了摇头,仰头一气饮了几大口酒。

  我的手不自觉揪着胸口衣襟,仿佛揪着一颗心,心里一片茫然。

  呆呆坐在店里,不知多久,店主并不赶我走,也未打烊,只见外面天光渐渐黯淡下来。这个时节,天时是一日长过一日了,但每日也终于会日落西山。

  店堂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燃上灯。

  然后,我看见店门口帘子一动,他走进来。

  我吃一惊,虽是早已听闻,但亲见那熟悉的身影不再笔直挺拔,步子不再稳健,一双总带着十分严肃认真的眼睛黯淡无光得似一对玻璃珠子——这不是他!我认不出他了!

  我不能说话,全身都麻木了,看着他走进酒店,衣衫不整,神情落拓。

  他不知我的存在,只向老人买了酒,不停留,重又摸索着走了出去。

  老人似笑非笑看我一眼:你看见了?

  我点一点头,脸色煞白的:看见了。

  我匆匆追出去。

  他显是已经很醉了,或是在来这里前已将自己灌得烂醉,步履踉跄着,扶着墙缓缓地走,一路喝着酒。

  我本以为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便在远远跟着,看他背影摇摇晃晃,后来发觉:他根本漫无目的。

  不能作画的沈绘,原来是这等模样!

  我心里一阵阵接连的刺痛,只看他完全脱了人形,成一只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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