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侯吉谅 > 如画 | 上页 下页


  我轻轻地叹:“这样一幅画儿,丹青不配呀。”我抬起头来,“能帮我传一句话给沈公子么?”

  他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我想了一想,指着那画缓缓说道:“就请告诉公子,此生若有幸,妾愿寄余生于这山林中。”

  那少年将这话翻来覆去地念,硬生生记下来。他念得自然有些不伦不类,惹得我也笑了,朝灵儿看了一眼,她会意,取出荷包拿些碎银子出来给他。

  他一下子涨红了脸,不接。

  我柔声解释:“这是多谢小哥送画儿来。”

  他哼了一声,依旧不接,手反而背到身后去,转身就走了。

  灵儿看着他发怔,又回头看看我,说:“咦,主子奴才一式一样的坏脾气。”

  我一笑:谁说不是呢?

  回到房里对着那画儿看了又看,随口吩咐灵儿上街去买些新鲜果子来。她出去转了一圈,买了些梨和李子回来,另外还有一包菱角。

  我奇怪:“怎么今年这么早就有菱角了?”取一个在手里,见棱见角的扎手,不觉又笑了。

  这一个夏依旧的暑气暄天,到最末几日连着下雨,完全冲去了暑气,才凉快下来,夏也尽了。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到八月,已盼着中秋。

  没再见过那个送画的人,只是将画好生收了,不肯挂起来,更不肯轻易示人。私心里,想这画儿只是我一人的,一人看,一人赏,再没别人搅扰。锦屏同我软磨硬缠讨了许多次,我都不肯拿出来,于是整个阁子的人都知道了我宝贝一幅画儿。而沈绘赠画的事也传开来,人人都有些不屑:一向目高于顶的沈绘竟特意作画去送一个烟花女子,可见得平日那般的清高全是假了。

  那一日萧四鸿宾楼上摆了一桌酒,递了花笺请我去。去时不过仍是那见惯见熟的觥筹交错,歌舞声色场面,弹一回琴,行一回酒令,脂浓粉香中忽而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我先告了醉离席。

  萧四看了看我,带着莫测的笑,不知道心里什么主意,却没有留我,任我去了。

  出了隔间,我长长吐出口气,慢慢地走,身边是一同来的银儿,送我出鸿宾楼。我才想叫她回去,但听她“咦”的一声,扯扯我衣袖,指着楼廊一头隔间门口的少年叫我看:“丹姐,那个不是给你送画儿来过的小孩子?”

  我一看真是他,巧了,就回头跟银儿说:“你进去吧,只你一个留下来了,代我给四爷多陪几个礼,好生伺候着。”我抬手替她拢了拢鬓角,又说,“你自己小心些。”

  她点点头应了,转身回去。我却思量一番,走到那边隔间门口去。

  那孩子端一壶酒听门,咬着牙,气乎乎的样子,大约是听见脚步声,抬头见了是我,愕了一愕,忽而不知怎样称呼,踌躇半晌竟然叫我:“小姐。”

  我摆摆手:“别这么叫,折了我。”又问,“你家少爷在里面?”

  他点点头,又露出气恼的神情。恰好里边一句话传出来,我立时明白了:

  “不卖!任你再多加多少价也是不卖的!”

  是又有人买画,被他回了不卖,正在纠缠。

  却听另一个声音,恼羞成怒地说:“沈绘你莫要不识好歹!哼,肯送画给个青楼伎子补壁,现在倒一副清高模样不肯卖画,难道我堂堂举子出身在你沈绘眼中竟还不及一介烟花?荒唐!”

  我身边那小书童把牙咬得“咯咯”地响,我却暗自想那房中的声音似有几分熟,多半也是照花阁的常客。

  听他说得口若悬河,辩才无碍,沈绘却迟迟不语,终于只是硬生生地说:“沈绘赠画自有道理,卖画之事从无前例。”

  那人哪里肯罢休,愈发刁难:“半年前若要沈兄你赠画给个勾栏卖笑女子怕你也会说出什么‘从无前例’的话来,如今又怎样,还不是送了?什么前例不是开出来的?——若说沈兄赠画自有道理,小弟这里洗耳恭听,又若沈兄说不出那‘道理’来,只说‘不卖’两字,小弟是断难心服的!”听那人说到最后,明白算定那个直心直肺的人口拙不会辩,竟有几分洋洋自得的意思了。

  果然一阵沉默,他分明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我忍不住在外边叹一口气:“恃强强买,仗势压人,今日又见一例。”

  那人听我隔门插口,大约有些惊讶,问:“什么人?”

  我不去理他,只是说:“丹青想起来,有一件事要请教沈公子。”

  里面过一刻才听见沈绘声音:“丹姑娘问罢。”

  我问的是:“请问公子作画,凭的是什么?”暗道一声这一句问得险,若这不通气的呆子答出笔墨纸砚来,我也只得闭上嘴走人。

  他迟疑一下才答:“凭的是一时心境罢。”

  我心里念一句佛,一声轻笑:“这位爷可听见了?沈绘作画,画的是一时心境;赠画,也不过是那时心境赠与一人知道罢,爷现下强索强买,岂不是笑话?”摇了摇头,将他原话奉还:“荒唐!”

  又说:“丹青出身风尘,却也非是不识上下的人,不然沈公子哪里会肯赠画?这位爷似也是照花阁的常客,且看着了:若见哪日丹青用沈公子的画补壁炫耀人前,也不用沈公子再来撕画,丹青先自烧了画儿,再去在沈家门前跪上七天七夜以谢污画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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