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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以淮死命瞪着慕淮,而他强烈的气焰却逐渐消散中。他从来不喜欢慕淮,甚至对这个哥哥不屑,可是如果单单把他俩摆到语瞳面前:慕淮虽然输了爱情,但他输得光明磊落;反之,自己却欺骗了她。

  很多话、很多事实以淮堆积在心里不对人说、不对人解释,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有种坦白的欲望,事到如今,不如所有的事都摊开吧。

  以淮也点燃了一支烟,好半天,他才叹了口气。

  “刚开始,也许真的是想让你尝尝心碎的滋味。我对你们家人的恨,只要有任何可以报复的机会,我都不会错过……”

  以淮的视线凝在眼前的一个点,死死不动。

  “可是愈到后来,我无法不假戏真做,语瞳是那么值得人去爱……没有她的生活,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过。”

  慕淮的声音没有温度——

  “说得真好!你现在不就正过着没有语瞳的生活?刚才那个女人又是谁?”

  以淮缓缓瞪视着他,觉得对慕淮剖心吐实真是件笨事,于是又恢复了他的讥讽:

  “你没调查出来?不会吧?”

  慕淮仍然沉稳,这样的讥讽难不倒他。

  “说得更好了。我还没告诉语瞳,不过根据我手上的资料,她叫伊莲是吧?是你的未婚妻……还是在你回台北认识语瞳之前就订婚的。听说你们快结婚了不是?”

  以淮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对空吐着烟雾,慕淮自有能耐把他查得一清二楚,他承认与否,已无关紧要。

  “我真不明白,”慕淮凌厉的眼神审视着他。“为什么你对我们有这么多恨?处心积虑,不惜伤害两个女人,只为了报复我们?”

  “你不知道?!你会不知道?!”以淮离开了椅背,整个人往桌上一趴,燃火的眼眸凝着慕淮,一字一字硬硬地吐了出来:

  “你不知道当你们像人中龙凤,在台北过得舒舒服服、高高在上的日子的当儿,我跟我母亲是怎么过的!她在巴黎当女佣!你不知道我母亲的身体不好,从小到大病痛不断,不但没时间照顾自己,还得赚钱照顾我!你不知道她几岁过世的?四十六!”

  他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那锐利的声音一字字都像刀——

  “四十六!你母亲四十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上最贵的美容院、打麻将、泡温泉!如果当年你狠心的母亲不赶走我们,或者你父亲负责─点,我母亲便不会那么早死!你说我有没有权利恨你们?绝对有!”

  慕淮安静了。这样的故事,连他都心沈。他一直为父亲对以淮的补偿而不平,一直认为以淮没资格插手殷家财产的事,可是他不能否认,上一代的悲喜,的确造就了他们不同的人生。异地而处,他若是以淮,能不有恨?

  他叹了声。

  “你也许觉得我没资格说什么,可是,人生里有许多问题,不是仇恨就能解决的。因为你的恨,伤害了两个女人,尤其是语瞳,她放弃了一切跟你走,可是你如此对她——”

  以淮重重靠回了椅背,声音听来无比沉重,更多的是疲倦。

  “我对伊莲没有爱,只有责任,她父亲就是当年收留我们母子的那个华侨;他只有她一个女儿,她喜欢我,我母亲过世时,要我答应她一辈子照顾伊莲,我能怎么做?”

  他仰仰头,眼里充满无奈、挣扎与矛盾。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毁在我自以为可以对语瞳作戏,却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放进了所有感情,到后来不得不离开她的时候,你想我该怎么做?怎么才能让语瞳的伤害减到最低,让她对我永远死心,当世上没有我这个人?”

  慕淮没有答案,以淮也没有。他继续说:

  “我想不出任何一个好办法。我的好友,乔,有天开玩笑骂我,你去死了吧!死了就一了百了。我忽然觉得,就干脆让语瞳当我死了吧!于是我串通好友,诈死,做假的墓碑,我希望语瞳认为我死了,也许她会伤心一阵子,但不是那种被抛弃的伤心,你懂不懂?被欺骗的恋情是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痛,但死亡只是一个阴影,那阴影总有消散的一天,我不希望语瞳因为我而让她下半辈子毁了!”

  慕淮盯着他,摇头。也许以淮用心良苦,但这绝对不是个好方法。他嗤之以鼻:

  “你见过语瞳现在憔悴的样子?你见过她勉强撑着一个躯壳过日子的样子?如果你见过,你就说不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话!”

  “至少我是真心爱她!”以淮深邃眼神一凝,对立上去。“你呢?你口口声声说你关心语瞳,满口仁义道德,说得振振有词,可是如果你真的关心语瞳,根本就不该找她来拆穿这个骗局!你明知道语瞳知道事实之后会有多震撼伤心,那伤口不是容易愈合的,可是你在乎过吗?”

  他像抛出一颗拔了栓的手榴弹般重重丢下一句:

  “自私的你,只不过是想把语瞳跟我当初加诸在你身上的,还给我们罢了!”

  慕淮心一震!彷如坠入一个黑洞!他看见自私的自己,也看见自私的以淮,那个无底的黑洞,便是恨。他恨以淮,也恨语瞳……

  在这个叫做报复的游戏里,语瞳是筹码,是棋子,唯一最不关输赢利益的人,却是最无辜的、被蒙蔽的,却也是最重要的。

  这一刻,慕淮忽然有点庆幸语瞳不在,看不见这残酷的事实。忽然,他有那么点想改变初衷,想让语瞳继续忘记以淮——

  也许这对语瞳来说,是最幸福的。

  然而就在这时,附近的桌边传出一阵混乱的碰撞声,似乎有人慌张失措弄倒了椅子,又差点撞翻桌子,只为了从狭窄的桌间走道匆促奔出。慕淮、以淮都顺着声音出处转过头去,霎时两人的脸色一样苍白——

  语瞳面无表情,用像是戴了面具的茫然眼神望了两人一眼,那神情是如此无法置信,她心里的所有感觉仿佛搁浅了,灼热的泪滴在心上,烫破一个洞,丢下她撞翻的椅子餐桌,冲出了巷口。

  语瞳什么时候回来的?在他们身边坐了多久?她听见了多少?他们怎会光顾着两相对峙,而忽略了周遭的一切?!

  慕淮跟以淮心中都有着一模一样的疑问,却已来不及解答。以淮想也不想就先追了出去,慕淮随手扔下几张钞票,也随着两人的方向快快奔去。

  没有方向,语瞳只要看见路就走,大街小巷,她茫无目的地直窜,这可苦了后面追她的人,因为全无章法可言,她甚至走小巷,随意就弯,过马路,连来车也不看一眼。

  在一个巷口处,慕淮追上了以淮,因为以淮居然停住了脚步。

  “你干什么?不快去追?!”慕淮不置信地喊。

  “你去找她吧。”以淮的神情看来是如此疲倦退缩,他一直都明白什么叫做想爱不能爱、想要不能要,就算现在追到语瞳又怎样?他还有伊莲,他快结婚了,他没有资格。

  “你去追吧。她走下河岸了,你应该可以追得到她。”

  慕淮深深注视着他。也许他不肯承认,但他看见的不是以淮,而是以淮痛楚的心;不是无情,而是用情太深。

  他什么话都不再多说,闯过街道去追语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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