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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果然,他听见了西太瀞当着他的面咽下好大一口口水,双眸晶亮如夜晚的星辰,笑靥如这个小财迷!

  “这一万两银子你拿去用,要是不够,再去昆叔帐上支,说是我允的。”和人谈生意,秦楼楚馆、宴会应酬,身边没银子,撒不开手脚……想到这里,思及真实身分是女子的她为了所谓的生意必须涉足烟花之地,心里本来没有的疙瘩忽然堵在他胸臆,就好像没有咀嚼囫囵吞下汤团子,梗着,无论如何也舒坦不起来。

  “要没有别的事就下去吧!”

  “我还有件事想和大当家的商量。”当她谈成杰克逊那笔生意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有了另外一张蓝图。

  “说吧。”

  “我以为开拓海外市场是一条嫌钱的路径。”

  湛天动刚拿在手上的甜白瓷茶盅里的汤汁差点泼在身上。

  两人相差七岁有余,看身量手脚,站在他面前的西太瀞足足小他许多,就像大人和小孩,而从下船至今也快一个月了,她身上不只没有长半点个子和肉,看似又更痩了,可看着没有多少分量的她,说着的却是寻常商人……不,就连扬州大商人都不会轻易尝试的海外买卖生意。

  她的心到底有多大?

  以为谈成了一桩生意,就凡事无惧了吗?

  即便当年的他也没有她这份无畏的心气。

  湛天动哪知道,西太瀞走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她除了往前,没有其他选择。

  “别想!”他一言将她否决。海上险阻要是那般容易克服,早就是成群结队的商旅了,还轮得到她妄想?

  “大当家的,扬州府是两淮盐粮货物集散之所,天下富甲之地,而漕帮,一条漕河上下皆入大当家您的手里,南北粮、盐、军、邮及往来百货、天下商客都由您控制,可谓得天下泰半。漕帮在漕河已成垄断之势,可是您为了不好再进一步压榨别人的生意空间,又不想引起朝廷的重视和忌惮,多年来只让昆叔做些可有可无的小生意,这样绑手绑脚,您也觉得憋屈吧?所以,我认为,海外之国的买卖是一条可行的路,您说呢?”这些个日子,她将扬州的商事摸索过一遍,大致归纳出这样的重点,这也让她发现湛天动的厚道。

  在上位者,能有此心,殊不易,能做到,更不容易。

  但是他做了,却没有人知道他这份心意。

  这些年,从来没有人能摸清湛天动的心思,水不能,昆叔不能,张渤也不能,为什么她却可以,他们相处甚至不到半年?

  这些时日,每当他自以为有些了解她的时候,便会发现他压根不懂她。

  她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她说的每一句话和她的思维,既不能以男子的身分去考虑,也不能纯以女子的想法去思考,她到底是谁?

  他会不会因为对她的过度迷惑,而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你懂异国语言,又有杰克逊这条线,不代表就可行。”一旦发现事情的可行性,他从来不是那种会却步的人,但是他必须确定西太瀞的心意。

  “不去做怎么知道不可行?”她反问。

  不能否认,不管哪个年代,做事做人都要凭三分实力、三分运气和四分关系,总想着输的人,怎么可能会赢?他不是,她也不是。

  “西太瀞,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要嫌很多很多的银子!”

  够市侩,够铜臭,够深得他的心。“如果我应允,你准备带几个帮手去?”西太瀞出现一种打从心底漾在脸上的喜悦,湛天动没有把她撵出去,这是表示他听进去自己的话,心中其实是有这盘算的?

  他心动了吗?

  方才来的时候,她没一点点把握能说服他,她实打实的以为自己会被驳回,甚至讨一顿臭骂。

  出海做买卖,动辄是几万两起跳的出入,就算湛天动的身家厚实得无法算计,也不可能把银子往水里扔。

  她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没根基,没家人,他却这样无言的给予信任……为什么她会有种想哭的感觉?“昆叔不能少,另外,如果可以,我还想要个人。”她成竹在胸。她下船的时候受炎成之托,将他攒来的钱交给父母,所以她去了趟炎家,也见到他那一大家子的家人。

  七口人住在西城老旧的四合院里,长辈住一间房,和炎成相差一岁的弟弟在外打零工,因着家中拮据,晚上常常宿在外面,也许是主人家的柴房,也许是借两把长凳子拼凑着睡,其余的弟妹和自己的妻女全部挤一间通铺,如今是盛夏,热不可当,冬天那满是穿洞漏风的房子又如何难熬,不目可鸣。

  炎成勤快诚恳,人也机灵,又懂几分把式,带着他出去,想必大有用处。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那个男人他见过,一脸忠厚老实样。

  “他是我大哥。”炎大哥要能跟着她出海,进项一定比只待在漕船上多,他那弟弟可以顶他在船上的差,家中便有两份收入,这样一来,就算无法一下就富裕充足,起码有钱把房子的破洞补一补,吃上两碗白饭。

  “哼,乱认亲戚。”想起在船上这两人的热呼劲,她的善心原来不只于跟着她的丫鬟,就连这个叫炎成的也想照顾,那……到底谁来照顾她?

  “你出去转转也无不可,不过别逗留太久,最迟一个月就要传封信回来。”

  “这有难度……”他们走的是水路,不是陆路,这书信还规定日期,他当她是出去游山玩水吗?

  “那就别去了!”他又拗了起来。

  “我知道了,只要一得空,小的就给大当家的写信,巨细靡遗。”他的任何刁难要求都不敌她能出海这件事。

  可他自己说的,他又没认得几个大字,她要是写信回来,到底要叫谁念给他听?不会是要拿来折纸玩的吧?

  算了,不研究!要她写,她尽量就是了。“还有这个,”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看似文件的东西。“我替你重新办理了一份户籍文书,和拿回来的身契。”西太瀞瞳孔紧缩,他的一字一句全敲在她心上,声音在舌根滞留片刻,“我的?”知道她勒着胸,看不出胸前呼息的螓峦起伏,但是湛天动在她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让他看到心疼得几乎要碎了的神情。

  她把那几张薄薄的纸拿在手里,然后反手盖在脸上。

  她很自然的在他面前失态。

  锦娘的卖身契,西太瀞的新身分……

  也就是说,她有了新的人生,新的开始,不用再畏惧连朝尘派人捜索她,不用担心害迫哪里都不能去,不用再被窒息的绝望无时不刻扼住她的呼吸。

  湛天动给予了她一份珍贵的礼物。“谢谢……我、我一下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她仿佛很久没有呼吸过,大力的吸着生存的空气。“谢谢你还我自由,谢谢你的信任,谢谢你所有的一切。我……为了我想要的,我也会做到对你的承诺。”要说今天之前,她想嫌钱是为了自己和弟弟,在方才那一刹那,她嫌钱的目的,又多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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