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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天牢。

  狱吏将盛暑带到一间牢房前,恭敬地拱手道:“公子只有半个时辰的探视时间,有什么话请快些说,小的先下去了。”

  盛暑点头谢过,迅速转身,他对着靠在墙壁上的一团灰色身影不确定地呼唤——

  “意暄?”

  身影缓缓抬起头来,藏在散乱头发中的眸子呆滞地对着他半晌,才渐渐有了清明的精神。

  “你……你怎么来了?”意暄几乎是爬着来到他面前。好几天没说一句话,她的嗓子有点儿哑。

  看她狼狈的样子,盛暑心中一痛。

  “你明知道我会来的,为什么还要一个人走掉?”

  “我以为,你找不到我,就会回去了。”从清凉村到京城毕竟路途遥远。现在看来,是她错估了他的毅力,也小瞧了松子的灵性。

  他心疼地看着她的憔悴样貌,心中转了千百次的责备一句都说不出口,“你怎么那么傻、那么冲动呢?你知道自己行刺的是谁吗?”

  她冷笑一声,“贵为兵部尚书的裴重,我岂会不知?那种禽兽不如的东西,为了向上爬,怕是什么都能出卖的吧。盛暑,你知道那贼子死了没有?”只要大仇得报,纵使被杀被剐,她也心甘。

  那种恨之欲其死的神情真是意暄所有的吗?盛暑忽然觉得陌生。以前的她可从来不是这样激烈的人啊。

  “没有。”轻轻地说出这两个字,盛暑心中甚至是有些庆幸的,仿佛裴重没有死,意暄就仍是原来的意暄。

  意暄的失望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她都已经把命搭上了,还是不能报仇吗?

  盛暑有些害怕她恍如万念俱灰的神情,却不知该劝慰些什么,当下将话题引开去,不让她再在这事上纠缠。

  “你在这里,过得还好吗?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她不带表情地笑了笑,“比想象中的要好,没饿着我。也没人来拷打我。”死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区别呢?

  盛夏仔仔细细将她从头到尾审视一遍,确定没见到任何受伤的痕迹,连刑枷脚镣也没有上,这才放了心。

  “因为尚书大人至今昏迷不醒,要等到他身子好些了才提审你。”这是方才裴麒告诉他的。

  “那是当然,人家是朝廷重臣,杀我的时候,当然要等他来看好戏。”如果当官没有好处,当年裴重何苦做出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只为邀功?如果这天下果真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何苦不用堂堂正正的方式来要回一个公道?

  盛暑激动起来,握住她孱弱的肩,“不,你不会死!你只是想要报仇而已。先错的不是你!”

  意暄伸出双手,抚上他固执的面容——这张脸啊,还是那么好看,那么干净。可惜,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了。“别傻了,死不死,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今日的裴重权倾朝野,不管事实如何,在那些官的眼中,对的肯定是他。”升斗小民的凄凉无奈,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

  她顿了顿,死寂的眼神中终于有了醉人的波澜,“害得你成不了亲,是我的错;当不成你的媳妇,是我没福分。我死了之后,愿意的话就帮我收尸,不愿意也没关系。等你回到清凉村,讨一房单纯的媳妇,就会慢慢把我忘记了,好好当一个农夫,不要再出来了,知道吗?”

  像是在交待遗言的口吻让盛暑眼眶发热,“我不是说过很多回了吗?旁的姑娘,我决不要。没想到你不但失忆,而且健忘。”

  “不要怪我,好吗?我也宁愿一直失忆啊,忘了以前的恩怨情仇,就在清凉村做个平平常常的农妇到老到死。我为什么要记起来呢?记起来,我就必须尽人子的责任。我知道没有人会逼我,我只要装做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就可以在清凉村待一辈子。但是你知道吗?我的父母、弟弟、姑姑,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被人烧死,他们与谁都无冤无仇,他们把那丧心病狂的凶手视为一家人……我怎能忘记,怎能忘记?”

  说到最后,她已经是泣不成声。这番心思,是恢复记忆后第一次与人袒露,想着让盛暑明白,她要离他而去,她要报仇,其中有多少的不得已。

  盛暑隔着铁栅栏将她揽在臂弯中,心随着怀内身体的颤动而瑟缩。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的。”易地而处,恐怕他的选择也会与她相同吧。

  “你若怪我,我便是死也要带着愧疚去了……”

  他迅速捂上她的唇,“别再说死,我一定不让你死!”

  “公子,时间差不多了。”狱吏过来催促。

  他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留下一个坚定的眼神,“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我们还要再团聚的!”

  她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愣愣地点了点头。

  盛夏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大踏步离去。

  走出大门,裴麒慢条斯理地迎上来,问道:“怎样?”

  “我答应你。你保证不食言?”

  裴麒泰然一笑,“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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